醋中寻宋
北京晚报·五色土 | 作者 五柳七

2024-08-21 16:12

深读

“鱼羹醋缕味称奇,想自南迁宋嫂遗。也比燕京煼栗法,来从汴土李和儿。”

清代诗人赵翼写了一组《西湖杂诗》,此是其五。赵翼又在诗后自注“湖上酒肆卖醋缕鱼,颇佳”。诗中将西湖醋鱼与宋嫂鱼羹的典故混为一谈,认定西湖醋鱼是宋五嫂的手艺,这在清代文人笔记中屡见不鲜。


清代顾绣《三酸图》(局部)

袁枚在《随园食单》中同样写过西湖醋鱼,称为“醋搂鱼”。袁枚说醋搂,赵翼说醋缕,就是今天说的醋熘。当时西湖有名店五柳居,醋鱼是招牌菜,人称“五柳鱼”。

赵翼与袁枚友善。赵翼是江苏常州人,赞许醋鱼好吃,袁枚是正经的浙江杭州人,在《随园食单》中记述西湖醋鱼的烹饪之法之外,却吐槽“酱臭鱼败”“徒存虚名”:

“用活青鱼切大块,油灼之,加酱、醋、酒喷之,汤多为妙。俟熟即速起锅。此物杭州西湖上五柳居最有名。而今则酱臭而鱼败矣。甚矣!宋嫂鱼羹,徒存虚名。《梦梁录》不足信也。”南宋吴自牧在《梦梁录》中只列数杭城市肆,其中提到钱塘门外有一家宋五嫂鱼羹,并无溢美之词,不该背锅。

不惟袁枚,清人梁绍壬生于乾隆末年,官至内阁中书,他也是杭州人,在《两般秋雨庵随笔》同样给西湖醋鱼打了差评:“西湖醋熘鱼,相传是宋五嫂遗制,近则工料简潘,直不见其佳处。然名留刀匕,四远皆知。”

再见《清稗类钞》记载,也有“人多厌弃”的评语:“杭州西湖酒家,以醋鱼著称。康雍时,有五柳居者,烹饪之术尤佳,游杭者必以得食醋鱼自夸于人。至乾隆时,烹调已失味,人多厌弃,然犹为他处所不及。”

西湖醋鱼近来又成热门槽点,网梗不断,甚至连带着杭州都成了“美食荒漠”。醋鱼之味,为何由宋至今,口碑两极?先从醋谈起。

谈醋离不开酒

明代李时珍在《本草》考证,醋有三个别名:醯、酢、苦酒。

《诗经》中说“醓醢以荐,或燔或炙。”醓与醯异体通用,一般认为指的就是醋。

西周时有醯人。“掌共五齐七菹。凡醯物以共祭祀之齐菹。”酿醋由奄二人担任,还配有女醯、奚等人负责具体制醋事务,当时酿醯的官制规模仅次于酒。

“微生乞醯”故事出自《论语》。“子曰:孰谓微生高直?或乞醯焉,乞诸其邻而与之。”微生高是鲁国名士,以耿直著称。微生是姓,大概率和《庄子》中提到的尾声高是同一个人。某人向微生高借醋,微生高转而向邻居讨要,因此孔子说他表里不一。

学者洪光住在《中国食品科技史》一书中认为,醯是肉酱汁,与五谷酿醋无关。先秦时代,酸味调味品主要是梅,如《尚书》载:“若作如羹,尔惟盐梅。”苦酒之名,虽始见于春秋战国时期,但是香兰的别名,与酿醋无关。

古代表酸,最早用“酢”字。《说文解字》释:“酸,酢也。关东谓酢曰酸。”

从汉代到唐代,每年四月四日被视为造醋的好日子。东汉崔寔《四民月令》载:“四月四日可做酢也;五月五日也可作酢。”崔寔早年丧父,“资产竭尽,因穷困”,只好以“酤酿贩鬻”为业,可能卖酒又卖醋。

汉之前即有醋字,《仪礼》载“尸以醋主人”,《说文解字》载“醋,客酌主人也”,醋的本义是客人以酒回敬主人。酢的本义与醋相同,酬酢一词,酬是主人向客人敬酒,而酢是客人向主人敬酒。

俗话说“杜康造酒,儿造醋”,酒醋同源。

宋人食醋 多过喝酒

魏晋以前未见谷物酿醋工艺证据。北魏《齐民要术》记载了24种造醋方法,是古代酿醋著述的开山之作。其中记录用酒糟酿醋,采用老法酿造镇江香醋,就是利用鲜酒糟为原料。

唐代民间“往有士人,贫居新郑之郊,以驴负醋,巡邑而卖。”敦煌文献中记录唐时边境地区也出现经营醋的行肆,西陲的庭州地区的醋价高于酒价,醋一斗,价格为五十文。要想富,来酿醋。《太平广记》中《齐州民》篇中“齐州有一富家翁,郡人呼曰刘十郎,以鬻醋、油为业……数年之内,其息百倍,家累千金。”

宋人食醋之风盛行,陶谷《清异录》中将醋称为“食总管”。据《墨客挥犀》载,范仲淹早年修学,因家中贫困借住僧舍,吃了三年醋:“日惟煮粟米二升作粥一器,经宿遂凝,以刀为四块,早晚取二块,断齑十数茎醋汁半盂,少入盐,暖而啖之,如此者三年。”

当时江浙一带有“滴醋拌食”的食俗,乃至“人食醋多于饮酒”。南宋临安城饮食市场上有卖醋姜等诸般糟腌,夜市上有“生淹水木瓜”“醋蒜”等醋渍菜。时人称“有盐无醋,如贼入空屋。”

唐朝食用最多的醋主要是谷物醋和酒糟醋,“江外人多为米醋,北人多为糟醋。”宋人酿醋一以槽醋为主,但民间有“五谷及秕糠饴果皆可为醋”的说法。《梦溪笔谈》载,北宋诗人石延年嗜酒,以致爱酒及醋:“石曼卿喜豪饮,与布衣刘潜为友。尝通判海州,刘潜来访之,曼卿迎之于石闼堰,与潜剧饮。中夜酒欲竭,顾船中有醋斗余,乃倾入酒中并饮之。至明日,酒醋俱尽。”

宋徽宗看中了“醋利”

从魏晋至两宋,为大家熟知的盐、铁、酒之外,醋同样是国家专卖,也就是古代的禁榷制度,禁榷制度始于春秋时期管仲推行的“官山海”政策。

元代马端临《文献通考》考证:“醋之有榷,自魏已然。”曹丕称帝,中书监刘放上奏:“官贩苦酒,与百姓争锥刀之末。请停之。”这是对古代税醋的最早记录。

隋朝设司醖,掌酒醴醯醢,唐代光禄寺下属机构掌醢署有酢匠十二人,专门负责为皇室酿造醋。

宋初还允许民间买糟造醋,且不课税,至宋徽宗年间,诏令“卖醋毋得越郡城五里外,凡县、镇、村并禁,其息悉归转运司,旧属常平者如故”,官府开始大肆攫取醋利。

宋人周密在《癸辛杂识》中记载,其祖父周珌(官至刑部侍郎、大理寺卿,逝后追赠少傅)生性节俭,当时退休官员都是从官库取醋。周珌招待客人吃蟹,发现蘸料的醋味和平时不一样。周珌询问这醋是哪来的?家人回答:“盖先姑婆乳母所为斗许,以备不时之需者。”周珌马上让把醋撤下:“毕竟是官司禁物,私家岂可有耶!”

上有严令,但民间私醋难禁。建炎后,有行朝士子,多卖酒醋为生,“欲得富,赶着行在发酒醋”(庄绰《鸡肋编》)。《水浒传》中,负责监造酒醋的叫朱富,可见细节。

宋代收醋税,范围广、数量多,力度大,堪称空前。元明清三代一定程度上也是沿袭宋制。明人丘濬指出宋代榷醋的不合理性:“谷麦既已纳税,用谷以为酒又税之,造麦为曲以酝酒又税之,用米与糟以为醋又税之。”

赵构一打卡 宋嫂成富媪

北宋设有御醋库,南宋设置公使醋库,专门供应中央官府。当时宫廷用醋量极大,以宋神宗熙宁十年为例,御厨支使过米、面、肉、柴、炭、油、醋等数目中,醋的使用量就达到一千八十三石八升四合半,这仅仅是一年的食醋使用量。

平时宫廷宴饮,常备有醋碟、醋碗、醋罇等盛装器皿,以供佐餐。在南宋名臣胡铨在《经筵玉音问答》一文中谈及,宋孝宗常吃的一道菜叫胡椒醋子鱼。宋孝宗对胡铨说:“子鱼甚佳,朕每日调和一尾,可以吃两日饭。盖此味若以佳料和之,可以数日无馁腐之患。“胡铨感叹皇上节俭,宋孝宗说,我不是勉为其难,就是爱吃。

宋代《东京梦华录》记载,汴京有曹婆肉饼、宋五嫂鱼羹、王妈妈茶肆、王小姑酒店、丑婆婆药铺等店铺。周密在《武林旧事》中记载了“宋五嫂鱼羹”故事。淳熙六年(1171)3月15日,宋高宗赵构乘御舟打卡西湖,宣唤湖边的买卖人。当时有卖鱼羹的宋五嫂自称:“东京人氏,随驾到此。”赵构念其年老,大加赏赐。此后,“小舟时有宣唤赐予,如宋五嫂鱼羹,尝经御赏,人所共趋,遂成富媪。”

《清稗类钞》中谈到西湖醋鱼,引用了《西湖竹枝词》中的一句“不嫌酸法桃花醋,下箸争尝宋嫂鱼”。此句的桃花醋,出自《三酸图》故事。《三酸图》是古画的常见题材,明《京口三山志》记载其事:“佛印偕鲁直诣东坡家,印云:吾今做得桃花醋甚美。取而共尝之,皆皱眉,故世谓三酸云”。

到了清代,不知何故,西湖醋鱼就挂上了“宋五嫂”的招牌。从赵翼的诗来看,主要是感发兴亡之叹。

醋鱼到底带什么

现在吃西湖醋鱼,首推楼外楼。楼外楼始创清代道光年间,楼外楼之名,相传为清代大家俞樾所起,而俞家祖居,也在楼外楼附近。

俞平伯先生是俞樾后人,他写过一首词《双调望江南》,其中有句“泼醋烹鲜全带冰,乳莼新翠不须油”,这又引出西湖醋鱼的一大悬案。

清代以来,到西湖吃醋鱼是一鱼两吃:一醋熘,一鱼生,称为“醋鱼带柄”。“柄”字有相连之义,袁枚在《随园食单补证》中认为:“杭法生切鱼片,宜薄,用盐花、麻油、葱姜拌之,生食最佳。否卖与醋鱼相连,则谓之带柄,市语也。”再据《清稗类钞》:“呼之曰柄者,与醋鱼有连带之关系也。”

俞平伯先生在《略谈杭州北京的饮食》一文中,专门谈到称“冰”原委:“词稿初刊本用此字谐声,如误认为有‘把柄’之意就不甚妥。后在书上看到‘冰’有生鱼义,读仄声,比‘柄’切合,就在摹本中改了。”

作家汪曾祺在《寻常茶话》一文中,则把“醋鱼带柄”写作“醋鱼带把”。在另一篇《四方食事》中,他又记作了“醋鱼带靶”,据说是因为编辑认为“带把”一次不雅。

高阳小说《胡雪岩》中写作“醋鱼带鬓”。高阳在《古今食事》一书中加以解释:“鲩鱼肉亦可生吃;切成薄片,淋以上好麻油,随醋鱼上桌,名为‘醋鱼带鬓’;鬓者鱼片大小似鬓角,故以为名。”

上个世纪80年代,浙江老报人黄萍荪曾撰文《旧时杭州帮饭绝招》,他采访过上个世纪20年代杭州楼外楼名庖阿毛,据说蒋介石至,非阿毛掌勺不欢。“所谓带鬓(柄)实系一鱼两吃……另碟生拌,谓之带鬓(柄),风味特殊。”醋鱼到底带什么,并无定论。

哪里都不是“荒漠”

梁实秋祖籍杭州,他撰文谈西湖醋鱼,笔尖淌酸的同时,也有抱怨:“现时一般餐厅,多标榜西湖醋熘鱼,与原来风味相去甚远。往往是浓汁满溢,大量加糖,无复清淡之致。”

一方人有一方人的口味,强求不来。正如清代北京竹枝词所言:“不是西湖五柳局,漫将酸醋熘鲜鱼。粉牌豆腐名南炒,能似家园味也无”。

严辰是清代咸丰年间的进士,他作《忆京都词》:“鲤鱼硕大鲫鱼多,当客击鲜随所欲。此间俗手味烹鲜,令人空白羡临渊。”梁实秋写《瓦块鱼》一文,即从严辰之词谈起:“严辰是浙江人,在鱼米之乡居然也怀念北人的烹鲜。故都虽然尝不到黄河鲤,但是北平的河南馆子治鱼还是有独到之处。厚德福的瓦块鱼便是一绝……北人仿五柳鱼,犹南人仿瓦块鱼也,不能神似。”

鲁迅先生在1913年的日记中提到,在厚德福招待友人吃饭。学者邓云乡在《鲁迅与北京风土》一书中,就此对厚德福的记述,说到根儿上:

说也奇怪,宋代汴京的宋五嫂鱼流传到杭州,就是有名的“五柳鱼”,是杭州太和园、楼外楼的名菜,但其烧法和口味,则与厚德福的“糖醋瓦块”迥乎不同。杭州太和园等店名师烧鱼,是从来不过油的,而北京厚德福烧鱼,则无一不过油;论渊源虽然同是汴京,均属“梁园风味”,而南北差异却如此之大,形成南北两大派,真有些像谈禅的南宗、北宗之别了。

“柄”字还有“根本”的意思,醋鱼带柄,不妨理解为生鱼片连着本体。

品评一地美食,不只图口腹之欲,还是探寻其文化根脉的方式。真正了解了,哪里都有风味万种,哪里都不会是“荒漠”。(责编:沈沣)


编辑:姜宝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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