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8-22 16:29
《三国演义》第三回中,面对废立幼帝的董卓,袁绍当面与其对峙,拔剑相向。初读此章,只觉董卓飞扬跋扈,但当我们更加了解汉末政局,便会发现,袁绍所代表的正是“后党锢时代”的士大夫群体,他们有三个鲜明特征:谋求与皇帝共治天下、敌视宦官、注重军事力量。这些特点并非凭空出现,而是在漫长的权力变局中,逐步演化而来。“士大夫政治”作为理解中国历史的重要维度,也势必要在东汉王朝,追溯其诞生。历史学者张向荣的著作《三国前夜:士大夫政治与东汉皇权的崩解》,为读者很好地阐释了这段历史,且颇有创见,予人启发。
《三国前夜:士大夫政治与东汉皇权的崩解》张向荣 上海人民出版社
秦制儒教
如何描述东汉的政治面貌呢?张向荣贡献了两个概念:“寡头皇后制”与“秦制-儒教”体制。
光武帝刘秀在重建汉朝时,得到了地方家族势力的支持,刘秀心心念念的初恋、出身家乡南阳的阴丽华,后来被确立为皇后;在此之前,出身河北的郭圣通却先被立为皇后。帝王之家鲜有儿女情长,更多是政治博弈,此番废后、立后,正是平衡外戚势力、确保继承人的举动,郭氏之子虽然失去了皇位继承权,但郭家仍是重要的政治家族。
刘秀的选择不仅是现实考量,也奠定了东汉政局的基调,自此之后,东汉创业时的军功家族始终伴随皇权,成为不可或缺的势力——皇后人选必定出自六大家族,南阳的阴氏、邓氏,河北的郭氏,西北的马氏、窦氏、梁氏。各个家族之间,围绕权力互相联姻、互相争夺。外戚势力的争夺目标始终是皇后之位,通过这种寡头政治分享皇权。
结合权力局面,东汉形成所谓“秦制-儒教”体制,其具备四个特征:一是皇权和儒家理想的混合,后汉皇帝及官僚的主要目标是汲取资源,扮演“民之父母”的角色,目标是保障皇权的至高无上;二是郡县制和乡里共同体的混合,地方上官僚体系森严,郡县政令畅通,体现秦制,乡里也有相当的自治性,地方官来自外地,要和本地下属有超越上下级的私人关系,工作更好开展;三是律法和礼治的混合,后汉律法严酷,但社会矛盾也可以在礼的层面消弭,并非事事以律法判决;四是忠君和怀土的混合,编户齐民,依恋乡土,延伸出对汉家的忠诚,遵循儒家礼教,君臣相敬,父慈子孝,为实现儒家描绘的“太平世”奋斗。
对比来看,儒教是对法家秦制的一种调和,依托道德主义建立政治结构,形成相对稳定的运转和统治。正如张向荣所说:“一端是皇帝和官僚的统治,通过中央‘内、中、外朝’的权力结构、地方郡县的组织等实现;一端是儒教,从国家意志、中间阶层到普罗大众都浸淫其中,是社会道德伦理的底色,与每个人的日常生活、信仰迷信、生死观念等密切相关。(秦制-儒教)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混合政制。”
汉章帝刘炟曾召开白虎观会议,目的正是把后汉打造成纯粹、完美、普世、神圣的儒家礼教之国,保证刘氏皇族绝对、唯一、永恒的统治。某种程度上,礼教不再是经义上的概念,而是与世俗生活水乳交融。
梁冀之死
梁冀何许人也?他出身安定梁氏,乃六大家族之一。永和六年(141),河南尹梁冀接替父亲梁商,成为大将军。更重要的是,梁冀的妹妹梁妠,早在阳嘉元年(132),就被立为皇后;建康元年(144),汉顺帝逝世,梁妠又成为太后。
虽是一家人,梁冀和梁妠的政治主张并不相同。梁冀大权独揽,为所欲为,汉质帝刘缵就曾说:“此跋扈将军也。”刘缵后来被梁冀下毒害死,也是后汉史上臣子弑君的先例。按张向荣评价:“梁冀没有甚至不屑于掌握政治术的精妙和平衡,他对权力是一种禽兽式的占有,对所有损害他权力的人和事,都会给予暴虐的回应,这是一种政治上的恐怖主义。”
自始至终,作为太后的梁妠,都以一种调和又矛盾的状态维持局面。一方面,政治家族之间的轮流坐庄,包括残酷的斗争清算,都决定了梁妠必须支持和依靠梁冀;另一方面,她也重用士人,从“阳嘉新制”到“八俊出巡”,士大夫的主体意识逐渐显现——他们互相推举,政治地位也越来越高,形成志同道合的团体。
梁妠的政治主张是对李固等士大夫充分信任、大胆使用,对自己的家族也坦然倚重。然而,梁冀根本无法和李固等人和平共处。在梁冀弑君后,李固要求“询访公卿,广求群议”,形成压制梁冀的舆论,李固随即被下狱;随后,李固的同盟杜乔也被免职。在刘志和刘蒜的继位选择中,以李、杜为首的士大夫拥立刘蒜,而梁冀、梁妠则拥立刘志,士大夫终究成为权力道路上的不安定因素,于是,梁氏兄妹痛下杀手,李、杜二人均死于狱中。
延熹二年(159),不堪梁冀控制的汉桓帝刘志,最终借助宦官力量铲除梁冀,整个过程惊险又迅速。在梁冀之前,皇权地位稳固,诸皇后家族没有取代皇室的打算,正因为梁冀的登峰造极,促使皇室抛弃“六大家族”。自此之后,刘志在乎的是大权在握,防止出现下一个“梁冀”。
微妙平衡
汉桓帝刘志对权力有着特殊的偏执,梁冀式的“睚眦必报”,在余生中深深影响着他。从权力结构看,刘志的朝堂上,外戚空前弱势,外朝被削弱,中朝、内朝受到重视,宦官成为最大赢家。“中常侍加小黄门”可视为对标“三公九卿加尚书”的“新内朝”。
权臣虽除,刘志对于自己的定位,其实已经异于东汉之前的皇帝。在士大夫看来,皇帝应该效仿汉章帝、汉顺帝,“处在秦制-礼教的中庸位置,既要遵循礼教,又要维系权威,成为一个恩威并重、恩大于威的慈父”。而刘志自己则希望成为下一个汉武帝、汉宣帝,成为说一不二的雄主。刘志的预期,加上“后梁冀时代”的政治局面,便自然催生了宦官地位的上升,毕竟,皇帝的命令要由他们传达。
与此同时,士大夫已经崛起为独立而强大的势力,这个群体有两个显著特征:服膺儒家价值观和地域关联性。
士大夫的代表人物如陈蕃和李膺,所谓“不畏强御陈仲举,天下模楷李元礼”,然而,他们的权威并不止于官职,而更关乎舆论场,诚如张向荣言:“李膺不是顶级高官,郭泰也不是唯一的太学领袖……他俩架起的‘龙门’,比洛阳的南北宫阙、三公府的府门还要‘高’。这就意味着,在汉家,一个人物是优是劣,一位政治家是清是浊,一个政治事件是对是错,不再由皇家、朝廷说了算。”士大夫评价他人的尺度,自然是儒家礼教所代表的道德主义。
东汉士大夫深受礼教熏陶,豪族世代居住于郡县,宗族观念和本土意识强烈,由此其地域性凸显。比如颍川豪族能聚集起“联盟”,岑晊在洛阳只是稍有名气的太学生,回乡便可“代理”太守工作。维系颍川豪族的主要是儒家价值观,有对道德的标榜,也有对家族和本地的认同感。据统计,西汉由地方属吏起家者,约占有传记人数的18%,东汉则上升至32.6%。东汉的地方政治正在建立自己的力量,最终也将裹挟中央政治。
相同的价值观与出身,这种组合异常“坚固”,宦官又何尝不是如此?刘志亲政之前,宦官有爵有宠,但不能左右政局,他们和士大夫或官僚的冲突也不严重,但刘志为巩固权力,刻意利用其作为打击工具,使宦官真正成为具有政治意图的集团。
第一次党锢之祸时间短,程度轻,而且是刘志对各个政治集团一连串“敲打”的最后一环。刘志先通过杨秉、周景等士大夫,打击剪除梁冀的功臣,让“五侯”等宦官告别政治舞台;然后清除邓氏外戚,更换为尚无根基的窦氏外戚,易于控制;再通过侯览对以李膺为首的士大夫进行打击,杀掉成瑨、刘瓆这两位太守。
刘志的这种帝王权术,看似高明,实际上是“刀尖起舞”,他不仅加剧了士大夫和宦官的对立,也客观上促进了两股政治势力的加强。后汉的国家政教秩序进一步撕裂。
大厦将倾
汉灵帝刘宏当政期间,第二次党锢之祸爆发,这是一次对士大夫进行大规模残酷打击的政治运动,烈度和规模远超上一次。
大将军窦武与以陈蕃为首的士大夫联盟,企图铲除宦官。窦武和陈蕃的布局比较严密,并非仓促行事。窦武布置人马后,料想内廷已被层层包围,宦官数量不少,但手上没有足够军队,难以反抗。然而,诛灭宦官的消息被提前走漏,曹节、王甫等人先发制人,冒险矫诏,诏令张奂统领五营,来北宫南门“平叛”。最终,窦武和陈蕃双双罹难。
这次政治斗争失败的后果极为严重,第一次禁锢中名列“三府”的人,被重新逮捕审讯,与窦、陈有牵连的人全被缉拿,此外,鼓励举报,凡是被认定为党人的,五服之内的亲属都要禁锢,不得出仕。最终,大批地方名流、官宦子弟、豪族世家被逮捕。“三君”和“八俊”是当时最具影响力的士大夫,多数在汉顺帝时期入仕,出身地方名族,至此全部灰飞烟灭。从另一面看,士大夫起初未必意识到自己的士大夫身份,正因为短时间、大规模禁锢党人,促使士大夫猛然意识到他们是一个价值和利益的共同体。
某种程度上,刘宏与刘志维持权力的手段极为相似,他给宦官制造新的“敌人”,从中充当裁决者,最终摆脱宦官对他的直接控制,从对宦官的“皇权委托”转变成“皇权合作”。不过,“宦官的教育使他对士大夫主导的官僚运作机制缺乏细腻的感受,也不尊重儒家确立的道德伦理,对于祖先创立的‘汉家故事’亦不以为然。”
刘宏最典型的行为便是卖官鬻爵,刘宏并非拿无关紧要的官职换取一些钱财,而是将售卖的范围扩大到三公九卿,史载“私令左右卖公卿,公千万,卿五百万”。而且,到黄巾之乱后期,还要强买强卖,“刺史、二千石及茂才孝廉迁除,皆责助军修宫钱,大郡至二三千万,余各有差。每郡国贡献,先输中署,名为导行费”。
对于刘宏的行径,不只是破坏行政系统,按张向荣的观点,更是“退国为家,自弃九鼎,不再努力维持秦制-礼教的政治,士大夫也就没有了托身的基础,自然为各种地方势力所吸纳,就不要怪以后群雄逐鹿了。”“退国为家”“移臣作子”,国家朝堂的神圣性不再,士大夫无可避免地形成各自势力,官员们习惯把辟召的掾吏属官、举荐的孝廉和茂才,当作自己的私人关系。实际上,正是后汉末期,才出现大范围的太守、刺史对中央的叛离,其中重要原因就是天下秩序已经坍塌,家国体制的结构性崩溃。
以后见视角来看,董卓进京,献帝继位,宦官被灭,华夏进入了群雄割据的时代,党人们最终战胜宦官,捍卫了儒家价值观,创立了士大夫政治。后来,曹操标榜“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目的正是校正桓、灵二帝的歧途,也为代替汉朝埋下合法性的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