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佩佩离开那天，我从宿醉中仓皇醒来，正奔赴五十年前她成名的香港。失魂落魄的讣闻和失魂落魄的宿醉撞在一起，整个人都失魂落魄起来。这位在我出生之前即已息影江湖的“武侠影后”，再次从爱她的观众们眼中息影。武侠片的江湖，更加失魂落魄了。

从一九六六年主演改变中国武侠电影的经典作品《大醉侠》，到一九七四年拍完《虎辫子》离开影坛结婚生子，郑佩佩真正扬威武侠银幕虽只屈指可数的几年，却正是香港武侠片风生水起，并由此形成香港电影一大派别，影响华人电影世界至今的最关键几年。在她因武侠片成名的四十多年前，张石川自平江不肖生小说《江湖奇侠传》改编成影片《火烧红莲寺》，由此为中国电影开创了一条具有民族特色的新制片路线，形成武侠片第一波狂热。四十年后的一九六五年十月，邵氏公司在《南国电影》第九十二期发表题为《彩色武侠新攻势》短文，首先宣布武侠新世纪的开启。一九六六年三月，《香港影坛》第三期发表《由武侠小说谈到：新派武侠影片》，号角响处，新晋导演浓墨登场，佼佼者首推胡金铨和张彻。胡金铨的《大醉侠》，张彻的《独臂刀》。一只金燕子，一把独臂刀，从此拉开武侠新世纪的帷幕。时至今天，金燕子飞渡人间，独臂刀埋刀江湖，热爱武侠片如我般的朋友们，多数时候只好回首前尘了。

武侠片独领风骚的年代，郑佩佩的前辈凌波、林黛、乐蒂亦纷纷置身其中，电影在变革，演电影的人们也在变革，真正身怀武功的打女恐怕要从稍后的惠英红开始，她的身手来自黄飞鸿嫡传刘家良的调教。新晋导演执掌导筒的同时，从“南国实验剧团”毕业的郑佩佩，依凭从小在上海练芭蕾舞习成的良好柔韧性和协调性，从“舞”入“武”，成为年轻的武侠影后。从“舞”入“武”这条路上，后来还有同样著名的杨紫琼、章子怡，她们将在三十年后李安导演的《卧虎藏龙》中，会聚一堂。

《卧虎藏龙》中，郑佩佩饰演玉娇龙的师父碧眼狐狸，并凭此角色获得第20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女配角奖。另一个更早的碧眼狐狸出现在一九六七年，郑佩佩尊为岳老爷的岳枫导演的《盗剑》中，玉娇龙易名钟娇龙，罗小虎变身罗翼虎，青冥剑化名青霜剑，玉面狐狸是为报杀夫之仇、扶危救难的女侠。而我读到的最早的碧眼狐狸来自上世纪八十年代聂云岚的小说《玉娇龙》，不论哪个碧眼狐狸，她们真正的来处是民国武侠小说家王度庐的同名小说《卧虎藏龙》。武侠电影与武侠小说从一开始就有抹不掉的关系，第一代导演张石川那本《江湖奇侠传》收缴自儿子，结果成他自己看得津津有味的闲书。一九六八年何梦华导演的《玉罗刹》，片中郑佩佩饰演的玉罗刹名字，其实来自梁羽生一九五七年创作发表的小说《白发魔女传》，白发魔女本名练霓裳，年轻时的绰号正是玉罗刹。甚至《大醉侠》中的金燕子，其名极可能也来自胡金铨离开的北平流传甚广的“燕子盗”传说，也即后来民间所传的“燕子李三”。一九六一年，岳枫有部同名电影即是《燕子盗》，虽然故事不同，却极可能是金燕子名字的渊源。

武侠小说上承《史记·刺客列传》，中有《唐人传奇》，清代公案小说是民国武侠小说的前身。武侠与刀剑，本来就是密不可分的关系。武侠片之于稍后的功夫片，就是刀剑和拳脚的差别。武侠小说和武侠片都传承侠义精神。连崇尚暴力武侠片的张彻也不止一次说过，简单的复仇与不问情由的打打杀杀是他弃绝的，他希望通过武侠片传达一种民族的精神和勇气。胡金铨除了传递侠义公义，更以细致如考据的影片布景演员衣饰，回顾着我们的传统之美。李安则这样向郑佩佩解释他要拍的《卧虎藏龙》——我不要拍一部一般普通的武侠片，绝对不是见面就打个不停的那种，我要打出“侠义”来。影片中的侠义传递在身为演员的郑佩佩身上，成了一份不容置疑的担当。胡金铨晚年及至身后，郑佩佩俱执弟子之礼护持在侧。看郑佩佩自传《回首一笑七十年》，其中有她娓娓道来的当年旧情，胡金铨之外，那些提点引领过她的导演一直是她心中的老师，岳枫、李翰祥、何梦华、罗维，晚年都在她的爱护与照顾之中。当然还有与她合作过《兰屿之歌》的“永远的白马王子”张冲。她这样形容自己的复出——我觉得我回到演艺圈来，其中最重要的一个任务是送每一个老师。她真的做到了。

她身上生长出一种宽厚的侠义，这份侠义不是用来杀人的，而是用来帮人的。她在《回首一笑七十年》后记里说：“首先要感谢我的师父星云大师，我把初稿交给他不到三天，他老人家就把序寄来了，连麻先生（责任编辑）都说还是师父侠义！”“侠义”一词可能已是属于旧日年代的莫大褒奖了，郑佩佩也好星云大师也罢，世出世间，竟都落在这份侠义之上。郑佩佩的所有生活照，俱都笑意盈盈发自内心，像善意的大姐和慈爱的母亲，和银幕上清冷凛冽的侠女迥然不同。面对撬去男朋友的闺蜜，以及多年后自己净身出户的离婚，所有的讲述里她没有不平和责难，甚至连多的话都不愿意说，因为她怕给人家带来新的麻烦。她像自己演的《玉罗刹》，把爱的人还给他爱的人，自己则悄然单骑，连独自远去的背影都不留给银幕，只留下一把不再出鞘的剑。

郑佩佩在二零零四年，为《邵氏光影》系列之《武侠·功夫片》一本中所作序言道：“轮回何须等来世，若是有缘，今生也能轮回。”这话年轻的金燕子是说不出来的。金燕子老了，她眼中的江湖岁月息烟止尘，跟我一直忘不了的武侠小说名家温瑞安那句“风和雨勒止了马收起了剑，一扫把,把花和叶都赶向了天涯”一样，是侠客刀锋上的顿悟，风浪中的止语。碧眼狐狸有从《盗剑》到《卧虎藏龙》的轮回，郑佩佩也有从息影到复出的轮回，复出后最为人熟知的电影形象是一九九二年在周星驰导演的《唐伯虎点秋香》中饰演的华夫人，《卧虎藏龙》之碧眼狐狸，从胡金铨到李安，两个武侠时代的革新，郑佩佩均适逢其会，即使她息影二十年也未曾错过。

“我又自然成为当年郭老师所点评的‘一个过分严肃的小女孩’。”人近晚年，郑佩佩又见到当年上海市三女中的班主任郭老师，她这样形容着她们的久别重逢。这个形容里似乎真的隐藏着她一生的样子。身为家中老大，对弟妹的担负，免不了严肃；在感怀当年岳枫导演教导她“做一个好演员，不要做大明星”时，庆幸“我在电影界那么多年才不会迷失自己”，其中也有严肃的自省回顾。

写到同时期成名的何琍琍时，她赞美何琍琍，“我认为一个人最要紧是‘真’”，她自己身上同样有这份难得的真，一种小儿女的童真。参演《大醉侠》饰演金燕子，郑佩佩才二十岁，眉似秋燕，眼若春水，虽是飒爽伶俐的女侠，却一脸还没长开的稚气，是初涉江湖的少年，也是不屈红尘的剑客。我一直觉得可以用清代侠义小说《儿女英雄传》中描写十三妹的文字来形容郑佩佩——柔情侠骨，义胆包身。豪迈英毅的胸怀，见义勇为的作风，虽是巾帼，不让须眉。尤其十三妹对安公子说那句“任我所为，就把个红粉的家风，做成个绿林的变相”，此句一出，秋水无尘处，金燕子振翅而起。因为她是这样“过分严肃的小女孩”，恐怕才是当年胡金铨执意要她出演金燕子的原因，因为金燕子的飒爽英风之下，可不就是一个过分严肃的小女孩嘛！

《儿女英雄传》的作者文康在书中有一阕《西江月》开篇词：儿女无非天性，英雄不外人情，最怜儿女最英雄，才是人间龙凤。

现实之中，七十八载年华已去，金燕子刀背藏身，只影蹁跹，飘若飞鸿，往昔故事后人颂，可真应了这四字——人中龙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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