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行在漫漫的萧关道上,为不再往复的时代留下最后剪影
北京晚报

2024-09-03 00:50 语音播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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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关道》胡成云南人民出版社

胡成从国外图书馆数据库中找到的陕西古地图,图中可见关中四大关隘。

胡成收集到的民国陕省驿处铁字牌照,即铁轮大车的行驶牌照。

心与迹

“论迹。”作家胡成手攥方向盘,有些紧张地注视着前面被风雨模糊的道路。他心有牵挂,雨刮频促,待视线恢复明晰,才又重复了一次:“论迹不论心”。

那是两年前,我和他一起去看望一位老人,老人就住在附近的乡镇,开车仅一小时车程。路不算远,却和市区俨然两个世界。十年前,胡成在行旅之中途经此地,与时年89岁高龄的老人李老汉萍水相逢,两人籍贯是同乡,在异乡遇见故乡人,激动可想而知。十年过去,胡成都没有忘记这次相识。事实上,他没有忘记过几十年来任何一条他认真行过的道和他在道上认真认识过的人。

老人家是1924年生人,直至我们当时去探望时,他还端端健在。并且,时年已99岁的他,和胡成一样还记得十年前的那场相逢!罕见的高龄,罕见的相逢,罕见的铭记,这当然给作家本人带来极大的震惊。

风停雨歇。胡成顺利将此行带来的东西交付,同时将网友的好意转达——他之前在平台上发布了老人的故事:少年参军,九死一生,后遭跌宕,隐入灰霾,实在波折,实在婉曲,引人嗟叹。故事得到了一笔赞赏,胡成在篇末标明了钱款用途——“将全额转赠老人,或交由小L偿还老人医药费欠款”。这了结了老人一桩心事,老人在这一次短短的见面中重复表达谢意多次。当时尚且身宽的作家心却极细,他在院中打了几个转儿,最终瞅着门口有些坡度的台阶,提出再出一笔钱,让小L给阶前易打滑处装上扶手。想来,胡成那些深深镌刻住所行所遇的文字,就是从这样的细心处得来。

小L,之前看胡成在文章中写过,非亲,只是老人战友的孙女。“她的祖父也是老兵,生前常与李老汉走动,去世之前,嘱咐她经常照看李老汉,于是坚持十年。”

当时我心里其实不全信这不合常情的好心。不过人情翻覆,也未必时时合于常理。后来直到去年老人去世,一些隐匿的细节浮出水面,胡成和老人之间这段萍水他乡的缘分,老人最后给他留下的纪念品,也磕磕绊绊地没有得到成全。听后反觉得寻常,这才是人世间。

回程路上跟胡成讨论该如何论断这深深浅浅的人与事,他给了我开篇的回答。的确,尘世中的人际,往深处想,有时难免索然无味。尤其心意缥缈,难免反复,时好时坏。还是“论迹”得好,行事于迹,行道亦于迹。哪怕只是过客,也总要多留一些“迹”于这世间。

今与古

“论迹不论心”,同样多次出现在胡成的新作《萧关道》中。萧关,地处今天宁夏回族自治区固原县东南,自秦汉起就是关中西北方向的重要关口,是“东函谷,南崤武,西散关,北萧关”的关中四大关隘之一,长久为中原地区抵御着匈奴、突厥、党项等游牧民族的侵袭。这是在走过陇关道、榆林道后,胡成又一次踏上西北的路途。在行至甘肃会宁县时,他踏着如今的路,却又思及古人的初心:“论迹不论心,徐敬重修会宁城垣,是否有裨于当时,或未可知,有益于后世,确实无遗。”分明是如今的一条路,他却向来与古人同游,时间被挖开纵深,自前作《陇关道》《榆林道》起就是如此,如今《萧关道》行过,亦将延伸至未来的《云栈道》《伊犁道》中。

在如今的交通条件下,从西安出发向西北,经醴泉、乾州、永寿、彬州、长武、泾州、平凉、固原、隆德、静宁、会宁、安定,再向西北便至兰州。一路高速,380公里余的路程,寻常四个半小时左右便可至。而胡成却用许多年,“走”了厚厚600多页。当然这并非他一人之迹,他的履迹隔着数百年,与前人的故迹重叠:道光年间的户部主事董醇,查无实据却仍因贪遭贬、被“发往新疆永不释回”的裴景福,光绪年间侍父赴任甘肃新疆巡抚的陶保廉,履新甘肃学政的叶昌炽……不同的时代与个体,在此凭借这一条陕甘驿路、一本关于古道的著作缀连。

书中常见这样的转场:上一刻,作家头顶肃杀的阴天还是当今的阴天,赤金的残月还是当今的残月,眼前的残碑断碣也多见漫漶,下一刻,时间就倒回百年,光景轮换,顺带也更换了光景里人面如新。这是胡成习惯的写作手法,锚定一迹,而后漫溯时空,蒙太奇般来回转换,最终还是道中旅程。自《陇关道》而来,他就能自如地以金石古籍、山川故迹,来对接从前的衰草斜阳、人事苍茫。西北天地广袤,可供如今的行客们抒发怀抱,信马由缰,但在当年,比起繁华富丽的东南,实在显得贫瘠苍茫,被贬官员来此,没有不心灰意冷的,就这样还得言谢不死之恩,以暗暗期冀赦还之日。

前作“道”系列背倚的材料一贯详实,此次《萧关道》依旧如此。裴景福的《河海昆仑录》、董醇的《度陇记》、叶昌炽的《缘督庐日记钞》、张恨水的《西游小记》,还有《临潼县续志》《乾州志稿》《平凉县志》《静宁州志》,等等。其中有些人和地方的名字我们熟悉,更多则陌生。如果不是被这样一本书、这样一条我们如今可见可闻的道路连缀起来,或许就错过了这些材料,也就顺便会遗落了百年之前的诸多细节。

这些细节当然有尘沙满面,但也不乏风致楚楚,比如彬州行馆“旅馆邻舍乞牡丹花”的女子、大佛寺那一沓旧照片的主人,还有118年前,六盘山绝顶旅店,那“一妻、一子、一婢”“绝不知尘世事”的旅店主人……在耙梳这些线索的同时,作者也由此得到了“与古人默谈的欢喜——昏暗洞窟的潜匿细节,草蛇灰线,索隐古人的一些生平、一些心迹”。

乡与人

萧关道的两端——西安和兰州,均是当今的热门旅行目的地,从肉夹馍到牛肉面,两点之间很轻易就能连起线。如果无心,这条线很容易被折叠,毕竟没有几人能有这样的时间和心力,切实扎入这沿途数百公里的乡野,道旁星星点点的村庄,和主流视线之外那些被时代遗落的、那些在煊煊赫赫的热点大事之外的,另一种生活。

在胡成的行旅经验里,西北广袤,常常跋涉许久不见村落,空间之大更衬得人之渺小,但空间上的距离一远,人与人心理上的距离又能变得很近,抱团取暖,便是寻常。因此他的西行之路,从未断了与人的因缘际会。西南村的潘姨,生在沈阳、长在沈阳、十四岁离开沈阳,她的一生“一步路走错,步步路走错”,结果就最终错成了如今这萧关道上的一粒尘埃。永寿县武陵寺故地为守护一宋式砖塔而设有守塔人,老人守着旧塔,也守着永寿旧县最后的生机。还有三关口重建的关帝庙中,“下下苦、挨过饿”,六十八岁时终于不用再伺候别人的守庙逯家二老,守着一份微薄的薪水和星星点点的香火……

本是城市生活中陌生的人和场景,读来眼中却如逢故人。《萧关道》出来的时候正值麦秋,我和家人回乡帮着收麦子。这里属关中重镇,之前其实也曾被胡成书写过并收入前作中。芒种时节,作家的大事是他写了多年的书一朝付梓,而村庄的大事,是又一年麦事终成。不过即便是再丰收也不过数千元收入,在如今可以说是非经济的成算,更多像是一种情怀了。就像村庄里长大的孩子们明明已经远走,却又循着季节一次次回来;就像胡成走了几十年的路,永远经历着在旁人看来“永无止境”的旅程,可是他没有继续去更远的远方,而是一次次把行迹安放在这西北途中。

读《萧关道》过程中,身边有亲戚家给孩子办喜事,有年事已高的长辈请了工匠来家画棺材……在一场一场古老风俗的缝隙里,我读完这本书,书里的人生,一篇一篇地轮换。就像书外眼前,这古道旁的生活,一季春秋、一场红白地循环。关中村落中常见“耕读传家”的门匾,乡人们笑眯眯地看着我看书,却不会问我在看什么,我因而无法告诉他们,在欲望集聚的城市之中,其实已无太多缝隙能容纳真正震撼人的新鲜事,“这里面写的恰恰是你们”。

乡村是城市沉默的背影,这些隐入尘烟的人们用庞大而微渺的存在,重复而廉价的劳动,支撑起城市中种种挥霍的可能。可他们终究一批批地和凋敝的村庄一同老去。看书的时候想,当这最后一代甘愿用极沉重的劳动换取极少报酬的老人们逐渐凋零殆尽,城乡之间的结构会是如何走向,又将面临怎样的变局。而《萧关道》记录下他们的模样,是不是也在无意之间,为一个不再往复的时代落下了最后一批剪影。

这两年我开始频繁回到故乡,不只我自己的故乡,也有父母的、丈夫的、祖辈的故乡……以另一种视角,回望身边从前未曾注目的人与事,那些沉默又坚实的存在,过去混混沌沌未能注意,如今却清晰可照见——既照见沉默存在的它们自身,同时也照见我们这些被祖辈父辈带离了故土、如浮萍般漂泊在都市中的孩子。如我们这一代的年轻人,读得了圣贤书,却管不了窗外事。心有怜悯,却袖手旁观。能几分共情,最终无能为力。不曾做过什么坏事,却在面对巨大的差异时无法理所当然。所以忙不迭地读书,去工作,去让自己投入一些奔波,去为这些土地生育后代,生怕不能扎实地去经历一些辛苦,皆是为心底这一种复杂的心绪作未名的偿还。

但胡成应该不是为了偿还。因为偿还本身包含了无意识的优越感,这不合宜,也不应存在。他从不是繁华的记录者,也没有兴趣着眼于繁华的没落。他只是一个不显眼的旅人,选择的道路就是眼前的这一条,他的笔,就是在客观地记录着他于旅途中的所见。就像他喜欢的旧书摊、故纸、印章,都属于被宏大叙事和飞速发展遗忘的东西,可哪怕“他们无足轻重于宏大壮阔的历史”,却依然“有轻重于细致入微的时代”。

道与书

从多年前一本薄薄的记录名字的书开始,我阅读胡成的书已经许多年。我曾觉得他像一个古代或民国的作者,这和我常年积攒的阅读习惯有关,也和他古意盎然的文字、刚劲瘦硬的文风,以及终年行于旅途的生活方式有关。后来认识真人——认识的时候他还是个胖胖的男子,远远走来冲你招招手,笑容和煦,大多数时候并无从文字中感受到的那种紧迫的锋利、刚硬的风骨,反而是有种犹怜草木青的温情。这给予我极大的反差感,同时确定,他的确是可以无半点儿违和地在乡野中跟人自在“论迹”,让乡亲们自然而然地在闲话中托付平生的人。

《萧关道》是珍贵的。毕竟如果没有走过这栉风沐雨的道路,就不会有这样一本尘霜满目的书。就眼前而言,谁愿行此路?就亲友而言,谁想他终年如此漂泊?可就未来而论,就所期论,或者单就萧关道而论,则不可无此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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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王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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