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艘船沉入海底”，《后会无期》这句歌词，说的是82年前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1942年10月1日，载着1800多名盟军战俘的日本货船“里斯本丸”号，在中国东极岛附近遭到美军鱼雷攻击。日军用机枪扫射从船上落水的盟军战俘。附近岛上的200多位舟山渔民冒着生命危险，划舢板救起了384名盟军战俘。

9月6日，方励执导的纪录电影《里斯本丸沉没》上映，战争的残酷无情与人性的光辉闪耀在片中交织，迸发出动人的情感力量。为了这部影片，方励掏空8年时间和全部财富，终于向世人打捞起这段历史，以及背后一个个心碎又感人的故事。

出海找到里斯本丸船骸

2014年的东极岛上，方励作为制片人，和导演韩寒拍摄电影《后会无期》，第一次听当地人讲起里斯本丸号的故事，当时的他没有想到，自己会为这个故事耗费整整8年光阴。

“这么大一件事，我居然不知道！”方励向来对历史感兴趣，又听说这艘沉船70多年来都没找到，他一下来劲了。一般人听到一桩奇闻，感叹一下也就过去了，可方励是个“好奇宝宝”，作为地球物理专业出身的海洋技术专家，找人寻物正是他的强项。

2016年至2017年，方励带着团队出海寻找里斯本丸。他们出动了水下机器人、无人艇、空中无人机等高科技设备，终于找到了一艘沉船。“我一开始想，万一水下机器人看到了舷号，就能确认沉船身份，结果船体已经腐烂破掉了。后来我们只能用声纳扫描得到船体的三维影像，再和当年的设计图纸比对，最终确认了这就是里斯本丸号。”方励说。

2017年9月9日，方励刚从海上回来就听说，当年参与救援的中国渔民、也是整个事件唯一还健在的中国目击证人林阿根已经94岁了，记忆退化严重，另外还有一个战俘老兵尼斯·莫利还活着，在英国。方励立刻警觉，如果再不“抢救式”采访两位亲历者，这段历史就真的要被埋没了。

方励发现，2004年，一名叫托尼·班纳姆的英国历史家曾经撰写了一本关于里斯本丸沉没的书籍，他接触过一二十位当时还在世的战俘，还做了很多周边采访。他迅速联系上托尼·班纳姆，在后者的帮助下获得了关于里斯本丸的许多资料和亲历者及其后人的联系方式。

2018年4月，方励踏上前往英国、美国、法国、加拿大等国的旅程，采访事件亲历者和他们的后人。当一个个令人心碎的故事呈现在他面前时，他再也受不了了：“当年登船的战俘一共1800多人，我手里的名单就一二十人，我不甘心。虽然绝大多数亲历者已经不在了，可他们的家人亲属还在，我想挖掘更多亲历者背后关于亲情、爱情、友情的故事。”

全球各地采访亲历者及其后人

“你们在哪？寻找里斯本丸号战俘后人。”2018年7月，英国《星期日泰晤士报》《每日电讯报》《卫报》等媒体上出现方励发布的寻人启事，持续时间长达两个月。

当方励提出想通过打广告的方式寻找更多战俘后人时，团队成员纷纷质疑：这个年代谁还看报纸？方励说，不对，老年人看报纸。一打听报价，一个版面大约要2万英镑，但方励还是坚持要登报。不少媒体一看，怎么一帮中国人来找英国人的战俘后人？大家被他的行为打动，主动给了大幅度折扣。后来，BBC也找到方励，当听说纯属个人行为后，BBC专门邀请方励做了一场全球直播。

在各大媒体铺天盖地的宣传下，方励一下子找到了380多个战俘后人。最令人惊喜的是，居然还有一位当年被渔民救起来的老兵还尚在人世，住在加拿大山区。

方励寻找里斯本丸，一开始只是出于好奇心，后来采访亲历者及其后人，也只想做成电视纪录片，但没想到在此过程中，他被一个个悲欢离合的故事深深打动，本能地想要分享给全世界。“因为这件事的情感浓度太强了，我觉得只有大银幕才是最适合的。”2018年大约七八月，方励终于决定，要拍纪录电影。

“我根本没想过当导演，可是谁会跟我一起拍这么久？电影到底怎么做，也不知道。”方励笑言，他是被逼执导的“临时工”。但有一点，他始终清楚：还原历史真相只是影片的一个目的，更关键的是讲述背后一个个人的故事。“什么东西触动了我，我就想分享给观众，这就是电影的原理。”

方励本人也是片中的一个重要角色，他是影片的起点，也是带领观众寻找历史、倾听故事的人。方励坦言，对于是否出镜、担任重要角色，他也曾纠结良久。“一开始想过我尽量往后退，全知视角，找一个专门的播音员来念旁白，但后来发现这样做就游离，而且缺乏感染力。”

方励确实是拍摄这部电影的“天选之人”。他有找到沉船的技术实力，懂电影艺术原理和制作流程，更重要的是，他有股不计代价“死磕”的执着。他透露，所有采访没有台本，因为他不是去问问题，而是进入受访者的世界，“向他们汇报”。每到一家人，他首先拿出一本厚厚的工作手册——里面全是关于里斯本丸的图片资料。他指着沉船三维影像图对受访者说，看，你爸爸就在这儿。受访者顿时泪如雨下，对于他们的很多人来说，父亲失踪了七八十年，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一个美国小伙给方励发过好几封邮件，希望团队能去采访他的奶奶。奶奶的父亲当年是一名炮兵，在沉船中去世，她的心愿就是把父亲的故事讲给更多人听。团队一开始建议线上采访，因为美国东部只有这一位受访者，但方励还是坚持飞到地球对面，见了老人一面。“我们去采访她，更多的不是从她那里获得多少内容，而是去抚慰她。”

为了拍这部影片卖掉房子

一开始，方励以为一部纪录片几百万元就能拍下来，没想到不知不觉中，他在这个项目上投入的金钱越来越多，直到2021年，他的资金链断裂，只能开始借钱拍片。他不是没想过找投资，但根本没人敢投一个拍摄效果和市场回报未知的纪录片。很多人听了里斯本丸的故事很感动，但真金白银掏钱，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最后，方励只能卖了北京和成都的房子，现在租房住。

“钱没了，能活着就行。但是这个电影是我必须得做、不得不做的事情。谁让这个历史关头你闯进来了？谁让你把物证（船骸）找到了？你明明知道这些老人只剩三位了，你又是做电影的，至少沾点边。”方励说，让全世界知道里斯本丸的故事，变成了他的使命。

为了这部作品，方励几乎拼上身家性命，钱没了，头发少了，也白了。这种“任性”，和他当年为吴天明遗作《百鸟朝凤》跪求排片如出一辙。即将71岁的他反感“养老”这个词，在他看来，人一辈子只活3万多天，“能投胎成人多幸运，就得活得精彩。少听点世俗的无聊杂音，多听听自己的心声，有什么心愿赶紧去实现，不要管什么成功失败。”

不光受访者，8年来，方励也感受到来自方方面面的支持和温暖。来自德国的摄影师，至今没分到片酬，一句话也没计较；他的多年好友、导演李玉，为影片旁白担任配音指导，一句一句帮方励纠正发音；电影人韩寒为影片投资300万元；电影海报设计师黄海为影片免费设计了一张海报……方励说，这个故事是属于大家的，所以人人都来帮忙。

对于影片口碑，方励表示“一点不担心”，因为影片是完全真实的故事。他坚信，当年这个故事能这么强烈地打动自己，如今也能打动大家。但最终票房如何，这位资深电影人也无法预料。

接下来，方励计划去搜寻马航370，这件事他已经筹备3年多，也许今年年底就会出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