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夏初，《跟着唐诗去旅行》第二季结束河洛之行的拍摄后，我坐着高铁回关中平原。

在没有高铁的时代，每次坐慢火车出关回秦地，最难熬的不是时间长，而是过了三门峡的陕原往渭南走的这段路。沿途只有灵宝停一站，其余三个多小时穿行在三门峡秦岭余脉、台塬和丘陵构成的近一万平方公里土地上。慢火车路基低，不像高铁有高架桥可以看见山河形胜，只有永无止境的咣当声。直到看到华山壁立千仞拔地而起，西安城遥遥在望，内心才会感到稍许安慰。

地理塑造了一个人的乡愁。

《跟着唐诗去旅行》第二季呈现了从长安被贬官的韩愈、柳宗元、白居易，被赐金从长安放还的李白，西出长安三万里的边塞诗人，以及徘徊在长安之外的杜甫、李商隐。或许导演组都没有意识到这种“巧合”——“长安”构成了这一季一个隐性的线索。

一千多年前，那些因为各种原因离开长安远行的唐代诗人们，他们是如何安放自己的心灵的？

在西行的边塞诗人身上，我们或许可以找到答案。

1943年，24岁的汪曾祺替同学、后来的翻译家杨毓珉捉刀写了一篇《黑罂粟花——李贺歌诗编读后》的读书报告，在文中汪曾祺写道：“有唐一代，是中国历史上最豪华的日子，每个人都年轻，充满生命力量。”

这种“生命力量”通常认为来自于建功立业的雄心，但往往会被人忽视唐代诗人的“历史感”。边塞诗人们在面对庞大的帝国、陌生的文化和极具冲击力的自然景观时，就不能不联想到自汉代以来历史典故。程千帆先生说，唐人边塞诗中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乃是为了唤起人们对于历史的复杂的回忆，激发人们对于地理上的辽阔的想象，让读者更其深入地领略边塞将士的生活和他们的思想感情。

历史感和乡愁，支撑着唐代边塞诗人走的更远。当生命处于更广阔的世界，乡愁便不仅仅是想家，还是永别。这种义无反顾的澎湃声，响彻在每一个西行的唐代诗人血液中，泠泠作响。

在杜甫对李白的追忆中，我们或许也可以找到答案。

天宝四载（745）秋，李白与杜甫在鲁郡告别，之后，二人的一生中再无相见的机会。李白继续过自己无根之美的飘逸生活，杜甫则转身投身于滚滚红尘。在以后的岁月中，杜甫不断在他的诗歌中追溯自己与李白漫游齐鲁的日子，不断重塑李白“痛饮狂歌空度日”的“酒中仙”形象。对杜甫而言，李白不是偶像，而是一个精神符号。在兵荒马乱的日子里，在深夜号啕大哭的日子里，在疾病缠身的日子里，当诗人杜甫追求诗艺最广阔的多样性和最深层的真实性之际，他仍然坚守着天地仁人之心。或许，“飞扬跋扈为谁雄”的李白让他惊觉了命运之重。

在韩愈、柳宗元、白居易三位同时期的中唐诗人身上，我们似乎也可以找到答案。

中唐诗人，生活在安史之乱后的过渡时代。他们虽然没有见识过开元天宝的辉煌，但他们的父祖辈确是完整经历过这一段历史的人。这使得这一代的唐代士人有一种强烈的“中兴”愿望。这种强烈的愿望，是他们的精神根源。

也因此，在贬谪岭南过秦岭的路上，韩愈“欲为圣朝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但掷地有声的背后，是“客泪数行先自落”（《晚次宣溪，辱韶州张端公使君惠书叙别，酬以绝句》）。没有人能够在生命之不可承受之重面前不改色，但他仍然“虽千万人吾往矣”。这种决绝，心中没有“道”，是做不到的。

在南方潮湿的夜晚中，另一个人也在守着心中那团微火。他13岁时以文成名，20岁进士及第，30岁进入朝堂参与永贞革新。他是柳宗元，一个在边远下州贬谪了10年的长安望族公子。他写祭文，给母亲写、给女儿写、给好友写，边写边失声痛哭。他疯了，也活了。他看到了人生的千万种孤独，也听到了命运坠地的声音。

命运在何处？白居易说：“故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与元九书》）“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白居易很明确的说，自己的下半生在“诗”。

那么诗又在何处？李商隐，这个唐代诗人中“最熟悉的陌生人”，把自己化作诗。他的作品为很多人熟悉，但他的一生却在漩窝中难以自拔，以至于他像一个谜一样，没有留下多少印记让我们去追寻。这个波德莱尔式的诗人，把自己变成意象，把存在变为美学。他离我们那么近，又那么远。叶嘉莹先生说：“我遭遇到很多人生中的挫折、苦难、不幸的事情，我都是用李商隐的诗来化解，但是你要看我是怎么样从李商隐的那种悲观的心态里慢慢地转化出来的。”“人生衰老是必然的，死亡也是必然的，但是你在世的时候，心头的那一点心焰的火光，有没有被遮蔽啊？如果连那个都遮蔽了，这个真是可惜的。”

这点微弱的心焰，就是边塞诗人在绝域大碛中干裂的嘴唇，是杜甫在夔州病榻上想念的李白，是韩愈在岭南流下又擦干的眼泪，是白居易在浔阳江头寂寞的背影，是柳宗元在永州窒息的伤悲，是李商隐追忆的锦瑟华年。

在这个意义上，《跟着唐诗去旅行》第二季中，我们跟随西川、蔡天新、韩松落、杨雨、鲁大东、黄晓丹六位嘉宾去丈量的唐代诗人的世界，不止于足迹，甚至不止于唐诗。那是一个人经历过痛彻心扉后，在天地干戈间仍然饱满的礼乐心灵。此心光明，便不惧流年。（《跟着唐诗去旅行》第二季文学统筹 师永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