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3 16:45
中国之声特别策划《先生》,向以德性滋养风气的大师致敬、为他们的成就与修为留痕。
王学浩:我想把这个技术做到极致,当然更重要的是有很多的病人需要我们这样做,我们做的根本目的是病人。减少病人的痛苦,延长患者的生命,这是我的奋斗目标。
王学浩,1965年毕业于南京医科大学,从医五十余年,中国工程院院士,中国医学科学院学部委员,南京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肝癌研究所所长,我国活体肝脏移植的开拓者,肝癌现代介入治疗的先行者,肝癌新辅助靶免治疗的首倡者。
从医五十余载,至今喜欢
和职业生涯过往的五十多年一样,查房、会诊,依然是王学浩心里最重要的事情。
王学浩:就是忙惯了,但是我们并不觉得很忙、很累,很喜欢这个事业,你的动力就是来自喜欢。天天还是要来看一看,有些什么问题要讨论的,还有学生在实验、研究方面存在些什么问题。
在近30年的时间里,喜欢挑战的王学浩,率领团队先后完成了中国大陆第一例活体肝移植、首例急诊活体肝移植、首例扩大右半肝成人活体肝移植等等。
王学浩团队完成我国首例“扩大右半肝成人活体肝移植”
王学浩知道,手术刀上的第一,哪一次不是走钢丝?尤其是活体肝移植,手里一把刀,连着两条命。
王学浩:什么叫活体肝移植?就是在健康的人身上取部分肝脏移植给肝病的患者,所以既要保证供体的安全,又要争取受体的病人手术的成功,同时担负着两个人的生命。你说能不紧张?
1983年,王学浩作为改革开放后首批国家公派留学生,赴美国匹兹堡大学医院世界肝移植中心学习深造,师从被誉为“世界肝移植之父”的斯塔兹尔教授。两年学习结束,临别之时,他对王学浩说,“希望你能成为中国的斯塔兹尔”。
王学浩在美国匹兹堡大学查看肝移植病人
万一失败了怎么办?我负责任!
学成回国的十年时间里,由于很多人对器官移植不了解,王学浩一直没有机会开展肝脏移植手术。
王学浩:在1995年的1月份,一个晚期肝癌的病人,不开刀很快就不行了。我们告诉他有这个技术,他也同意,也很积极,所以就做了首例。
记者:您在做之前有没有想过,万一失败了怎么办呢?
王学浩:失败我负责任啊。动机是好的,总是要有个开头。
开这个头的风险是什么?活体肝移植一旦失败,供体和受体,两个人都下不了手术台。
要不要试?能不能试?敢不敢试?王学浩心里只有一条:怎么才能试成。在1995年1月5日的手术台上,王学浩和同事站了17个小时。
王学浩:当时很累,大概做了十七个小时。我和张峰主任没有回家,拿个毯子,就睡在这个水泥地上。
记者:手术室的水泥地上?
王学浩:对,我跟张峰两个人,一觉睡到大概七八点了,两个人也不敢去看病人,不知道什么情况。后来我说,张主任,你起来,起来去看看。他看了之后说,病人眼睛睁开来了,清醒了,情况很好!我立即就去看病人了。
王学浩在手术室
那天是腊月初五,如今的王学浩,已经想不起来那一晚睡在水泥地上冷不冷,只记得,那个清晨,他是一溜小跑着去看病人的。
患者带着家人来看望王学浩
病人苏醒,只是第一步。肝移植的凶险就在于,病人还要在重症监护室里熬过好几个关口。那些天,王学浩和团队就住在离医院最近的一家旅馆,随时准备抢救。
王学浩:一个房间里睡了四五个人,除了我们ICU里有医生之外,他们有什么情况就打电话。我们接到电话,恨不得一步就跨到医院才行。截至目前,肝移植手术仍然是世界上最复杂,也是最凶险的,尤其是在早期技术上没有完全成熟的时候。
做完肝移植手术
最想吃稀饭和咸鸭蛋
手术越做越成熟,各地医院排着队邀请王学浩。
王学浩:不是请我去,是去一个团队,包括天津、山东、安徽、广东。到上海市第一人民医院,我带了团队也去了。做的过程中,他们就问我了,王教授,要吃什么?我说稀饭、咸鸭蛋。因为做手术时间长了,身上会出汗,稀饭容易消化,又补充了水分,我说稀饭和咸鸭蛋这是最好的。
随后几年,王学浩让团队里的年轻人轮流主刀。每一次,他都换好手术服,洗好双手,站在手术室里,随时指导,也准备随时上场。
记者:您站在旁边的时候,心里会忐忑吗?
王学浩:不忐忑,出了问题我还在啊。培养人才,以后这个学科建设才能搞上去。所以我们培养了年轻的医生,我们这里能够单独做肝移植手术的有十几个医生了。
王学浩在手术室
在手术室里,王学浩要救急;不在手术室里,王学浩还要救急。江苏省人民医院肝胆外科主任医师夏永祥至今记得,凌晨三四点钟,手术台上无助的自己。
夏永祥:就是右侧肾上腺那边不停地出血,怎么缝都缝不住,感觉做不下去,非常无助。就只好夜里边去喊他,他夜里三四点钟就到医院来。当时也是权衡了情况,建议局部再次缝合,然后再进行纱条的填塞等具体技术的指点,最后问题迎刃而解。
2016年,300多位患者齐聚江苏省人民医院
王学浩的医院办公室靠走廊的那面墙上,挂着一张三百多人的合影。2016年,他们从各地赶来,想再握一把从死亡线上拉扯自己的那双手。有年过七旬的患者,在术后30周年那天,追来医院,请王学浩吃一块他的“生日”蛋糕。
王学浩:医生和患者的目的都是一致的,都是与疾病作斗争。他们配合,我们积极地努力,最后都达到了效果,使病人能够获得很好的效果或者长期生存,这就是我们的终身追求。
年过古稀的患者在肝移植手术成功后到医院过“30岁”生日
只要把病人放在心上
医生就不会停止创新
国家癌症中心报告,2022年中国新发肝癌病例36.8万,占全球新发病例的42.4%。而在十多年前,这个占比是超过一半。以碘化油为载体的介入治疗,这项由王学浩在1986年提出的方案,至今仍然是治疗肝癌的主要方法。
王学浩:多数病人得不到手术的机会,可以做这个介入治疗。就是把碘化油打到肝脏里面去,把营养的血管堵起来,使肝脏失去了血液供应。因为肝癌90%以上都是肝动脉的血管,堵起来的肿瘤可以慢慢地缩小。更为重要的是我们在国际上首次报道以125I碘化油+化疗药物,集局部内放射治疗、化疗、栓塞治疗三位一体治疗中期肝癌。每年几十万人受益,可以这么说,中国肯定是肝癌碘化油造影介入治疗的先行者,这是个创新。
创新,是王学浩还在念叨的事情。他几乎给每一位学生都反复说过:不能只做开刀匠。
王学浩:要在技术上精益求精,我们培养的不是开刀匠,要力争做一位研究型的临床医生。每天开过刀以后,我建议他们在睡觉之前都花两三分钟小结一下,想一想我今天做的手术怎么样?哪些地方是好的?哪些地方还要改进?你这样才会有提高。你把病人的事情要放在心上,这是最基本的。
王学浩带领年轻医生读片
夏永祥说,老师每次查房,都是自己最紧张的时候。
夏永祥:像活体肝移植的话,患者最近一周肝功能的指标,胆汁分泌量,随时要问你这些。他的恢复情况,恢复的趋势,基础理论知识他也会问到。其实也是一个触动,让你主动加强学习。
王学浩(右一)在查房
就在两年前,已经是主任医师的夏永祥做手术的时候,身后,还站着王学浩。手术之后,师徒二人一起到外面找稀饭和咸鸭蛋吃。那是老师少有的轻松一刻,说到开心处,王学浩也会放下筷子,用夹杂着苏北方言的普通话,朗声背诵: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宵夜之后,各自回家,夏永祥又接到王学浩的电话。电话那头,老师认真地问:你能不能用一句话跟我讲讲,什么叫免疫治疗?
王学浩:我们肝移植也做了,肝切除也做了,介入治疗也做了,发现肝癌的复发能力高,如何解决这个问题?2015年以后一直在考虑。在移植之前,在肝切除之前做新辅助治疗。什么意思?肝癌一直认为是没有药物治疗,就是说效果不好吧。近十年来出现了相对有效的靶向和免疫治疗,我们从2019年开展了临床研究,做免疫和靶向治疗。我们总结了靶免治疗以后再开刀,确实能够降低手术的复发率,提高长期生存率,就为肝癌的治疗开辟了一个新的模式、新的理念。
王学浩(左一)和夏永祥(中)一起为患者诊断病情
就在一个多月前,王学浩团队在国际顶级期刊《STTT》上发表文章《肿瘤转移的机制洞察与治疗干预》。不断思考、不断找寻攻克疾病的办法,只要是病人所需,便是他一生所求。
王学浩:为什么现在不停地追求?实际上就是因为这个工作我很喜欢,很热爱这个工作,这是我的动力。
记者手记
我是记者冯会玲。在王学浩先生的办公室里,放着一张健身用的垫子,他说有空的时候,常做一些力量训练,一个外科医生,没有好的体力,怎么行呢?
书柜和茶几下面,奖牌、奖杯占了一多半的空间,先生没算过自己得了多少奖,也没数过开创了多少个行业第一,但他却记得很多病人的个人情况,谁手术后又生了孩子,谁家孩子考上了师范,哪家有了高兴的事,都要和他一起分享。
王学浩先生从不提退休,也不记年龄,在他心里,年龄,不该是医生救人的羁绊。只要病人需要,他就依然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