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内页透纳自画像

在当年大学7人一间的拥挤宿舍里，友谊会因为某些契机，在不同院系的同学间悄然萌芽，有时是一次聚餐、一次月下漫步，也有时是一次吉他弹唱、一次体育馆里的舞会，而我与来自社会学系的陈同学成为好友，是因为她慷慨地将一套《世界美术家画库》借我欣赏。

有一天，军训归来，我经得她同意，翻阅了其中《透纳》一书，这一看，就迷上了。这本书挑选了浪漫主义画家透纳的代表作60幅，第一幅便是1798年创作的自画像。此时画家23岁，是一位温文尔雅的青年，灰白色的头发，白色的领巾层层叠叠围满了脖颈。一条长长的浅色丝绸围巾成为绅士紧身衣的装点，也成为明亮与幽暗两个区域的分界线，令画家旺盛的精力与坚定的眼神从黑暗中凸显出来。再往后翻，我发现，透纳90%以上的画作是风景，囿于当时的印刷成本和印刷水平，出版社只精选16幅画进行彩色印刷，其余皆为黑白。然而，就算是黑白印刷的作品，光与影的复原也到了令人惊叹的程度。这本书1983年由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定价1.85元。陈同学说，刚上初中那年，为了省钱买它，她足足两个礼拜没有吃早饭。

陈同学是贵州人，之所以考到我们沿海省份来念大学，根本的理由是：“我阿妈身体不好，念完大学，我肯定要回父母身边工作，让阿妈安心。可这四年，我想沿祖国的海岸线走一趟，看一看与透纳的画相似的风景。”可以说是透纳的画，打开了陈同学的视野，牵引着她走出大山的步伐，推动着她去认识这个世界的多样性。

记得当时秋风凉爽，我俩挤在陈同学狭小的单人床上，就着窗口的一点变幻莫测的黄昏光线，欣赏透纳的作品。透纳的画有诗一般的境界。他的画风受拜伦、密尔顿、莎士比亚和汤姆森的诗句影响很大，他画湖水、远山、海洋，有时激情澎湃，有时恬静细腻。涌动的思潮，某些时候使他画中的霞光像烈火在燃烧，海水像银色的岩浆在汹涌，咄咄逼人；某些时候也让他的画像春雾中朦胧的花朵，散发着醉人的馨香，在光线与水汽的共同笼罩下，展现了无垠的安宁。我和陈同学惊叹透纳的一些画中，狂乱而破碎的笔触，精确表现了大自然发脾气咆哮时的气流速度与慑人气势。而另外一些宁静而温柔的笔触不仅表现出自然母亲梦幻般的美丽，也让我们的心如睡在摇篮里的婴儿一样，变得无忧无虑。是的，书中透纳画作的色彩和光影尽数还原，透露出浓烈的情绪色彩，让我们忍不住朗诵起了汤姆森著名的田园诗里的句子：“西下的夕阳辉煌灿烂，那将逝的光芒映照着群山；金黄的暮霭笼罩原野，飘渺的彩虹飞在天边，万紫千红啊，景色分外娇妍。”某些画作也让我们目睹透纳自己创作的诗：“无数只手伸向上苍，伸向那桅杆和风樯，夕阳西垂，乌云激荡，暴风雨就要来到海上……”

透纳的画，极大地安慰了我俩。对我来说，考上一流大学的理工科专业，第一年的日子很不好过。上课时，只要稍微一恍神，就听见老师奋力扯动上下两块黑板的声音，两块巨大黑板上满当当的演算，已经完全看不懂了。学长们把大学一年级的学习压力形容为：“消防栓的水冲出来，而你必须凑过去喝。”知识化身粗暴的水柱，毫不留情地击打着我的脸，让我紧张又孤独。这种学习的痛苦，学文科的陈同学当然体会较少，但她也有别的烦恼：她念了社会学，这专业将来要去何处找工作？

而在《透纳》这本书里，我们看到了两百年前，一位伦敦理发匠的儿子同样必须经历的奋斗史：在他27岁因为艺术上的杰出成就当选为英国皇家学院院士之前，他也有苦闷的青年时代，为了生计，他经常去乡村旅行，为那里的城堡和住宅的主人们绘制他们的房产图，这些分毫不差的仔细描绘，得到了房主们的打赏；他也曾为建筑师的设计图着色，还为当时的两份畅销杂志画过插画，他那些细腻精确的风景画一开始也分外刻板，以至于经常被刻成版画，用来制作旅行指南之类的书籍插图……那又怎么样呢？对绘画由衷的热爱与出众的才华，令透纳如一只鼓满了风的帆船，在大海的风浪中跌跌撞撞地寻找正确的航线。最终，他找到了富有个人特色的艺术表现形式，终于在艺术的海洋上纵横驰骋，扬帆万里。

毕业时，陈同学决定回到家乡任教，在一所乡镇初中教政治和语文，同时照顾病重的母亲。分别前，她把这本《透纳》赠送给我，作为毕业纪念。之后二三十年，这本书被我翻阅了无数遍，它让我追忆起那充满压力、迷茫与自我勉励的青春时光。我与陈同学也一直保持联系，知道她如今也成为一个女孩的母亲，只要有假期，母女俩的旅行目的地必然是风景壮丽的地方。是的，透纳的影响一直都在，在我和陈同学的心中。透纳反复吟诵过的拜伦的诗，也许能解释画中的风景对我们的滋养，诗中说：“独个儿徘徊在悬崖与瀑布旁，这并不孤独；只是跟妩媚的大自然在谈心，只是让她把她丰富的宝藏摊开在你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