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1-11 18:18
艾芜《南行记》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
若不是《北京日报》的编辑老师问起,我几乎已经忘记了这本深入心田的书籍。从年幼至年少,再到如今,每每炫耀地说起要高质量流浪这个话题时,那个向往又有点儿忐忑的想象中的旅途,它的起点,它的滋生,它的不停召唤,都起源于艾芜先生的《南行记》。浅秋微雨,父亲单位的图书室清冷安静,故纸堆特有的味道和校园里眼保健操播放的声音很相称。因为只有8个短篇,书册很薄,挤压在一堆“不起眼”里显得更不起眼。不明白它为什么那么吸引我——一个10岁左右、认字还需要翻字典的孩子。以至于多年以后,我依然后悔当时应该采取“好借不还”的策略,把它留在身边——新买的书册,都不会有那种岁月沉淀的味道,而父亲学校的图书室已几经翻新,这本书早已不在。
也许是里面每一篇的名字吸引了我:《人生哲学的一课》《山峡中》《松岭上》《在茅草地》《洋官与鸡》《我诅咒你那么一笑》《我们的友人》和《我的爱人》。每一篇简单的题目下,都有精准且浪漫的文字——野蛮的山,咆哮的水,被世界抛却的人们。它们组合起来,勾勒出一幅幅画面:山中破庙里每个人在跳动火堆边的脸庞,鸡毛店里同榻的兄弟,低低垂头的傣族姑娘。每一篇都在描写苦难且充满绝望:无家可归、忍饥挨饿、穷困潦倒、饥寒交迫和生死未卜,偷窃、抢劫、行骗以及谋杀……但每一篇又充满真实、神秘和浪漫。
工作后,有一次单独去巫山出差。汽车行驶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雾气中,以60公里的时速“蛇行”,一侧是峭壁悬崖,一侧是滔滔长江。看我神色紧张,司机说这条路他每天跑四次,这种天气在巫山本地更是常见,他闭着眼睛都能开,让我把心放在肚子里。一路上,我不时观察着司机的眼睛。转过高山,从海拔最高处下行,雾气渐消,豁然间,一个村落如“世外桃源”般展现。遍地都是巫山脆李,果实累累,绿色无边。我坐在农户的堂屋里,对着一双年轻的小夫妻。三人笑意盈盈,我吃着最新鲜的脆李,堂屋和吊脚楼之间是农户祖父母的坟冢。一个老人蹲在土墙上抽烟,腼腆又认真地审视我。回来的路上,依然翻山越岭,海拔渐高,雾气渐浓,司机要带我去摘野草莓,我却有误机的担忧。在对视一眼之后,司机果断向森林深处驶去。十分钟不到,密林深处的一小片空地上,就像开了一个天井,阳光洒下来,铺满草地,野花野草间一颗颗粉白色的草莓穿梭跳跃——这里就像艾芜先生描绘的“边地”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先生对荒山野岭充满了深深的挚爱之情,对其间散发出的原始蛮力心醉神迷。我也跳跃——草莓不一定好吃,但突破藩篱的欣喜,许久没有触及的自然,没有设定的随心而为,是人生最销魂的事。
所以,有人说艾芜是“流浪文豪”——悲凉、苦涩又温暖。艾芜先生南行的缘由是逃婚——真是一个浪漫的起点。那年先生21岁,不能算作年少无畏了。虽然是为了逃避包办婚姻——对方是屠户的女儿。若从“野猫子”这个先生书中最明媚的角色来看,屠户的女儿确实不是先生喜欢的类型。但《南行记》中不涉及爱情,却有对女性的体恤和欣赏。若先生书中描写的是一切弱小者被压迫而挣扎起来的悲剧,那里面女性的发声便是:“我还怕吗?”“人应该像河一样,流着,流着,不住地向前流着;像河一样,歌着、唱着、笑着、欢乐着,勇敢地走在这条坎坷不平、充满荆棘的路上。”这是《南行记》的诠释,也是先生的人生写照。
六年的南行,先生流浪到昆明,做过杂役;流浪到缅甸克钦山中,当过马店伙计;漂泊在东南亚异国山野,与赶马人、鸦片私贩、偷马贼朝夕相处;病倒在缅甸仰光街头,为万慧法师收留。以后,他当过报社校对、小学教师、报纸副刊编辑。几经生死,一身洒脱的勇敢,化为一册不羁的经典。
1990年拍摄的电视剧《南行记》仅有6集,艾芜先生在剧中客串——饰演老年的自己,每集的开头都是他坐在书房里与饰演青年时代自己的演员展开一段对话。镜头里先生抽着烟,坐在竹椅上,窗外细雨连绵,白纱窗帘微微摆动,先生瘦削的脸庞,在镜头里更加棱角分明,满是沧桑——这就应该是他的模样。
也许让我们常含热泪、相互体谅,以及对生命产生的更广阔的悲悯尚在旅途中。我们不确定一条路要走多长,才能抵达远方,但可以确定的是,一本经典能给所有善良和负重的人们送去安慰和生活的芬芳。
(作者为北京建筑大学建筑设计院风景园林所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