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镇怀旧——我在“乌镇戏剧节”看到的几出戏
北京晚报五色土 | 作者 余中先

2024-11-19 18:09 语音播报

深读

本想说怀古,仔细想了想,还不至于。

乌镇,我是五十年之前去过,查日记,得知:1975年9月22日,“一早船去乌镇,在民丰四队参观了饼肥草子种田试验”。那时我二十来岁,还没有上大学。日记之外的内容,只记得,在一条河边,找一家羊肉馆,吃了一份羊肉面,面冲着河水,发呆似的待了一些时候。

这次去乌镇,是去看戏的。我有幸受乌镇戏剧节组委会的邀请,作为嘉宾,到这个今中有古、古里透今的乌镇,看了有旧有新、有古有今的四场戏。

铃木忠志编导的《酒神》,改编自欧里庇得斯的《酒神的女信徒》,当然是最古的,属于古代悲剧的体裁,永恒的“命运”主题。它讲的是:忒拜城里的彭透斯不相信什么神,在他眼里,神是虚幻的“非存在”,所以他对神提出了质疑,然后他也因此而被神的一些忠实信徒杀死。

乌镇戏剧节剧目《万尼亚舅舅》

契诃夫的《万尼亚舅舅》本是十九世纪末期时的作品,也有些历史感了:万尼亚舅舅整整二十五年中辛勤经营庄园,为自己的姐夫“天才”教授卖命,暮年时终于发现自己受了骗……颜永祺导演为这出戏赋予了新的表演形式,如:分三个场地(都在粮仓三号馆)的沉浸式观剧方式,人物(除了两个)都戴面罩,不露面孔……

《等待戈多》戏剧海报

贝克特的《等待戈多》则已经有七十年的小小历史了。弗拉迪米尔和爱斯特拉贡这两个西方流浪汉模样的人物,象征的当然是全人类,等待着“戈多”这个可被想象为上帝-救世主-神-希望-幻境-救赎-幸福的“存在者”,消弭了历史与当今之分,超越了时间空间感,几乎就是整个人类与人类信仰之间的关系。

而我观看的年轻戏剧人竞演第一轮的三个小剧《41.5克》《2018恐龙灭绝事件》《已阅:那对垃圾的七年之痒》,都是短而有味的演出,演的是当今的生活,有的甚至假托了“未来”的时间和“星外”的空间,让人耳目一新,把历史的沧桑感一扫而空。这仿佛就跟《等待戈多》有异曲同工之妙了。

铃木忠志编导的《酒神》

看戏也很辛苦。演《酒神》的“Scot剧团”的演员几乎都是日本人,满口日语,我们观众只能借助于字幕来了解台词,好在,扮演彭透斯的主演田冲是一位中国演员,讲汉语,听起来舒服了一些。不过,演忒拜老国王卡德穆斯的演员讲的是一种不知道哪一国的外语。其实,各种语言混在一起表演,让人有一种大家都是巴别塔建造人的感觉,交流不通畅,彼此不理解,倒也很恰当地演绎了众生众灵彼此之间的不确定关系,人与人,人与神,神与神的关系也就处在了一种似乎无法彻底沟通的状态中,“生存”的矛盾就活生生亮在了观众眼前。

而看孟京辉戏剧工作室演出的贝克特荒诞剧《等待戈多》,我的感觉就不一样了,那是一种熟悉感。因为,这次展演的《等待戈多》用是我从法语译出的译文。而之前,我就看过孟京辉剧组在北京的演出,记得孟导说过,每一次的演出都会有不一样的地方。时间隔了半个月,地点从北京的蜂巢剧场换到乌镇的会展五号剧场,我发现,剧本还是那个剧本,剧情还是那个剧情,主题当然还是“等待”,等待的结果还是“无果”,因为那个来报信的孩子会重复地说“戈多先生对我说让我对你们说他今天晚上不来了但是他明天一定来”。但是,演员的表演和舞台调度就变了不少。第二幕中,两个主演韩叙和彭楼自己动手,在舞台上竖立起了很多柱子一般的矩形物体……我首先猜想是墓碑,而后又莫名其妙地联想到了另一个荒诞派戏剧大师罗马尼亚人尤奈斯库的《椅子》,记得他在舞台上摆满了椅子,让物来压迫“人”……我对孟京辉说了我的想法,但孟导则说,还有其他多种象征可能。至于剧中最经典的那四句台词“咱们走吧”——“咱们不能”——“为什么不能”——“咱们在等待戈多”则始终如旧,只不过演员的说话节奏完全变了,速度快了,间隔的时间短了,十几遍地重复念下来,倒还不至于让观众感到某种“不耐烦”。毕竟,观众在跟着演员一起等待着那个神秘的“戈多”,不知道他是不是会来,也就“既来之则安之”了。演幸运儿的演员第一幕中还是有衣有裙,到了第二幕则赤裸着上身,亮出满脊背的火罐印记,也算是让人物带上了中国人的“烙印”,在我看来,这便更符合“普世众生”的意味了。另外,弗拉迪米尔和爱斯特拉贡的简称“迪迪”和“果果”在我们中国人听起来,很像是“弟弟”和“哥哥”。这样一来,我满耳听的是更浓的中国味了。

看戏之余,回忆起了五十年前在乌镇吃过的羊肉面。我的日记中没有记当年那家饭馆的名称,只记得门前有小河流过,室外摆有桌子,能喝茶。

周六那天看戏之前,我有一些时间在乌镇的西栅景区游走一下,本想怀一下旧,吃一口羊肉,只见一幡店招高高挑起,亮出一家叫“书生羊肉馆”的店。来这里吃羊肉面的游客众多,店堂里坐不下,桌子就摆到路边上,沿着绿中夹红的“爬山虎”攀满了墙面的高墙,一字儿排开十几张桌子,游客则一人一碗羊肉面吃了开来。

我自认是“书生”,很想在这家同样也开在河边的“书生羊肉馆”点吃一碗羊肉面。无奈周末的游客食客太多,我们又要赶时间去观剧,只得换了一家“贴隔壁”的明徽菜馆,里头也有羊肉面的。

等着上菜时,我不禁回想联翩,依稀记得五十年前,乌镇很清静,记得羊肉面馆只有我一个在吃,记得面馆铺面很小,记得付钱之外还要付“粮票”的,大概是二两,若是“二两”,我们的方言应该念成“niliang”或“liangliang”,而不是普通话中的“erliang”。念法不一样,但谁都懂的。这就跟在《酒神》一剧中,中国观众能通过字幕听懂众神用日语发出的那些“絮絮叨叨”。当然,在今日“二两”粮票已经成了老古董,今天谁手里有“二两”粮票,说不定会拍照发朋友圈“显摆”呢。

又联想到,古希腊悲剧如今也成了老古董,若是照古希腊人的演法,就得有梯形剧场,有降神的机械装置,有歌队,有面具,而铃木忠志的改编,则是“新瓶装旧酒”。

又回想到,那时,从桐乡(梧桐镇)到乌镇还是坐船(客运船)去的呢。而如今,我是从北京坐高铁到杭州,然后车行高速来乌镇。时代变了,生活的要素则延续不变,吃住行,物质享受,精神追求,仍然是“生存”的基本要素,其中变的是“形式”。

桐乡人养湖羊,吃羊肉是有传统的,这传统到今天,也成了游客争先享受的一种时尚生活方式。不知道当地人演戏看戏有没有传统,我猜应该是有的。“乌镇戏剧节”作为崭新的时尚文化,到今年已经是第11届了。它说新不新,说旧也不旧,早就成了当地的一个保留节目,一个真正的节日,融入在了当地人的生活之中。

时光流逝,斗转星移,生活永远都在,艺术也永远都在,只是艺术探索生活真谛的方式在变,旧的变成新的,但旧的永远值得怀念,当然旧的里头也有糟粕;新的则是时尚,但新的也会变成旧的。一些旧的东西其实是很值得怀念的。古希腊人的戏剧是这样,契诃夫的戏剧也是这样,贝克特的戏剧也是这样。荒诞剧我们以前不太懂,现在中国人更能理解它们了,毕竟这样的剧作道出了、演出了我们人生中的一些真正的东西,不管它们在形式上是旧是新。

艺术创新之中总是要保留一些经典中最旧的东西的,乍一看来,《等待戈多》中两个流浪汉的衣服,旧得不能再旧,那只鞋脱下来扔在舞台上,也是旧得不能再旧,破得不能再破,里头外头满是尘土油脂污垢唾沫狗屎,但它很重要,它也是一种象征,法语原文中,这鞋,哦,应该说是靴子,用的是“Godillot”这个词,跟戈多(Godot)相似,跟上帝(God)相似。这,还真有点儿汉语中“道在屎溺”的意味呢。

“屎溺”这样的东西,在日常生活中最是常见。但好吃的还是羊肉,好喝的,还是那肉汤。(本文作者为法国文学翻译家)

责编:孙小宁


编辑:杨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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