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遇见路》:真正的意义永远在路上
北京日报 | 作者 张晖敏

2024-11-25 09:43 语音播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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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遇见路》裘山山 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路遇见路,有了远方,人遇见人,有了生命。”在短篇小说集《路遇见路》中,作家裘山山延续了对日常生活与寻常人性的发掘,取“遇见”作为结集的母题切入。这一动作叠加了偶然性与必然性,冥冥中将前行的人们牵引向注定重合的瞬间,隐约地指向被动摇的人际边界。

老干部、个体商人、媒体工作者、医生、司机、主妇、保姆……裘山山笔下职业与社会身份各异的当代人形象不同程度地呈现出了受困于“边界感”的孤岛特质。从心理认知层面泛化到社会交际层面,保持微妙的边界感俨然成为新世纪的社交礼仪。现代性以无孔不入的姿态到来,低欲望、低需求的社交模式则使得年轻一代更主动地将自己变成孤独沉默的个体。对他人不干涉、不打扰的潜台词正是对外来干扰和窥探的截然拒斥。若不是延误的航班、危险的夜行车、突变的行程计划,警惕的主人公们很难有合适的理由开始一段与陌生人的促膝长谈。

相比于年轻人,上世纪50至70年代出生的人群受到了作者更多的关注。“退休”是富于象征意义的标志,正在或已经步入中老年的人们无不直面着退休的魔咒——忙碌生活突兀地踩下刹车,惯性将人向前抛,衰老和死亡作为宿命的结局骤然来到眼前。

如《路遇见路》中开了数十年车的丁永建,当不必再替别人把着方向盘时,他首先获得的却是一种“生命被切割”的虚无体验。个体在社会中不可抑制的边缘化进程时刻在细节中拉响警报。不同于主动在21世纪共时性的孤独中寻找舒适圈的新生“原子”们,中老年的孤独则更多是被动的、带着历史色彩的。年轻世代的边界里框定的是膨大的主体,老龄世代的边界则如同一个空荡坚硬的壳,唯见皱缩失语的人格蜷曲其中。

不常接打的手机、难以熟练使用的微信、相对遥远的网络世界……这些尚且是冰山一角,其下更多潜藏着的阴翳则是积压已久、无法共享的记忆。过往的记忆成了丁永建战友间相认的暗号,也成了星流云散之后孤独感的来源。连枕边人也无法共享手机里起床号的一丝谐谑——相应地,他同样无法走进妻子和老姐妹们的退休娱乐生活。《一刹那》中,并未亲历二十年前车祸的副站长,无法共情主人公对那“一刹那”的深刻记忆;《事情不是这样的》中,廖老兵的“不算苦”藏着与儿子的不畅沟通中形成的拒斥姿态;《航班延误》中,“我”最终也没有执着于分享“那个夜晚的故事”。数十年的记忆是活在当下的个体们身上每一道褶皱的来源,然而在多次的试错之后,无人在意的个体历史只得走向尘封,沉默成了被迫的优先选择。

长久的失语必然滋生慢性疾病。在另一部短篇集《琴声何来》中,裘山山在中年人隐秘的情愫纠缠中探讨着婚恋的细节,延续到《路遇见路》中,远不止七年的婚姻之痒概括了一种存在于亲密关系中的深刻孤独。记忆的隔膜转化为交流的隔膜,沟通失败的循环往复降低了分享的欲望,有时甚至需要一场非道德的外遇来为交流增添新的刺激。对隔膜的“忍耐力”则成了《青椒肉丝》中,徐孃为代表的前辈们以自身经验传授的婚姻秘籍。扩散到家庭之外,这种隔膜则常衍生出更强的破坏力。《一路平安》中,熬了个通宵的暴躁司机,将过往转化为暴力性的沟通向外输出。《调整呼吸》里的牟芙蓉,更是叠加了受害者和施暴者身份的典型代表:花甲之年的她被无法沟通的丈夫推出家庭,在瑜伽馆和乐融融的虚像下,她对与“原子化”趋向背道而驰的“导师”深信不疑;在对女伴死亡的冷眼旁观之中,她陷入了自相矛盾的悖论——以沟通为名剥夺着女伴的话语权力,毫不犹疑地完成了对他人精神主体的深刻屠戮。

面对失语堆积的沉疴,大量偶然的“遇见”正是作者采取的清理策略。机舱、火车车厢、出租车、电梯,五花八门的交通工具在文本中扮演着极具隐喻色彩的驱动力。这一元素的潜能来源于两个特征:狭小的空间和必须直面的陌生旅伴。有限的面积在城市中框起一块无法即时逃离的区域,作为旅程的有机部分,它开放而流动;而对于“想在正确的时间抵达正确的地点”的乘客们,它又显露出固执的封闭和静止来。同行的人们被捆绑成临时却密切的命运共同体,共同面对旅途中那些源于自己或他人的意外事故——延误、车祸、疾病。这是当代语境下难得的同生共死,于是漠然的隔膜也暂时失效了。作者扮演着无常的天意,突发事件提供了合理逃逸出人际边界的契机,也打破了长久以来的焦躁、不安和钝感,让必须开始的对话变得顺理成章。与其说这些偶然是提供了沟通的契机,倒不如认为,作者有意通过情节的排布建立了一种理想化的沟通模式——短暂却和缓的讲述和聆听,形成了一个互动性的召唤结构。如同《航班延误》中,两个人天差地别的人生路径在男人事无巨细的回忆中,时而闪现出共性,并在“一生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的话题上碰撞出强烈的火花。

文本之外的读者也被拉入了这一激活和唤醒的良性交流。大量的倒叙、插叙、补叙在平实的文笔下创造出并不复杂的互动游戏,人称和视角的穿插跳跃则构成多声部的轮唱曲调。阅读体验变得丰盈,更与文本中诸多角色跨越代际、身份鸿沟的窥探动作同构。个体生命史的交换不仅促成着交流者们对自身的重新审视和确认,也让文本外的读者在解谜的过程中,连缀起被形形色色的视角情节化了的时代事件。“文革”催生的惶惑,军旅生涯滋养的温情,恢复高考带来的命运转折……过去的日子进一步拥有了鲜活的细节。而紧随当下的书写中,诸多后疫情年代的碎片则被浓缩在了那份被公交车连同红码一起载走的青椒炒饭里。过去与当下在寻常人琐碎和充满偏颇的回忆中形成互文,“孤岛”间的交汇碰撞正在此展现出了延伸向现实和未来的立体维度。

遇见的潜台词是必然到来的分离,陌生人终究要回归各自的路径,继续面对生活的一地鸡毛;读者也将抽离出文本的世界。在这孤独的集体命运之下,情节和结局的意义被无限淡化,而真正的意义永远在路上——在于遭遇和讲述的过程本身。每一座浮游于人世的平常孤岛,或许都在等待某个作为史书被人翻阅的时刻。

(作者为书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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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王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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