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2-15 20:39
我毕业那年找工作不顺,父亲宽慰我:“不如趁着还没有上班,回老家去见一见外婆吧。”他叮嘱我说,如果有什么烦恼,不如去找仲老师倾诉,“或许,仲老师家的唱片一放,你这些焦虑,就烟消云散了呢。”
父亲提到的仲老师,乃是外婆的邻居,也是我儿时就读的那所小学唯一的音乐老师。仲老师家的笑声和歌声,比大杂院里所有的邻居加一块儿还要多。做沉重烦琐的家务时,仲老师会把家中的唱机搬到窗口来,门窗大敞,乐音流淌,他们一家人便在莫扎特的钢琴奏鸣曲中,将漂洗干净的床单被罩绞扭出水,踮脚晾上晾衣绳,摊平它们,让这些纯棉纺织品,在阳光与阵风的催动下,忽然有了轻快的和弦。
是的,从那唱机上放出来的音乐,会让你从平庸凡俗的生活中猛然惊醒,从安乐椅上坐起来,去感受那种与雪山同在的亘古时空,与沃野同在的万里长风。
这家人时常提到辛丰年这个名字,他们无来由地感叹:“辛丰年说莫扎特这《G大调小提琴奏鸣曲》,是‘一对天真烂漫的小孩儿在专心致志玩耍’。一点没错,听着就让人心花怒放。”辛丰年是谁?我并不知道,但那欢快的小提琴演奏隔了几天仍然在我脑中回响。当然,我并不是唯一“听壁角”的人,一位临时来做客的长辈静听半天,表示:“听了仲老师的唱片,我才发觉,我的前半生简直是虚度了。”
我毕业这年,再次返回故乡时,意外发现外婆所在的大杂院濒临拆迁,院墙上攀爬的金银花和爬藤月季,已被外婆悉数送人。有些邻居已在装箱雇车,准备在拆迁初期投亲靠友,气氛不免有些潦草和感伤,仲老师一家也在整理在这里生活二三十年的积累。他们打了十几个杂物箱,光唱片就足足装了4个箱子。见我归来,仲老师赶忙说:“你来得巧。有一本好书要送给你,若你再晚来三天,等打完书箱,我们都不知道这本书会塞在哪里。”那本书正是辛丰年所著的乐评集《如是我闻》。
“我买唱片听音乐的轨迹,与辛丰年先生的介绍紧密相关。他算是我的引路人。”仲老师说,她已连续十年订阅《读书》杂志,辛丰年的乐评专栏“门外谈乐”,是她每次收到杂志时第一个要看的文章。就在两个月前,仲老师发现辽宁教育出版社将辛丰年的文章结集出版了,她赶去书店买来,连夜阅读。重读这些清新活跃的文字,仲老师形容那好比“半个青柠檬猛力挤出了汁液,带来了整个果园的阳光灿烂与芬芳香气”。它中和了人生所有的颠沛流离与怀才不遇,让人对生命之美好,油然而生感念之情。
从这本书的编排来看,辛丰年的文章触及的音乐类型相当“广谱”,包括欧洲古典音乐,浪漫时期及稍后的各国民族乐派作品,他均有涉猎。他以散文或随笔的形式诉说音乐史实,评说作曲家与演奏家的掌故,娓娓道来,仿佛流淌的乐音隐约可闻。他的文章情理交融,暗含比较文学的研究方法,会不时将同一类型,或同一背景下的东西方音乐篇章放在一起鉴赏,求同存异,忽见其妙。其文中饱含乐意,痴情一片,比多数通俗化的乐评文章思辨性更强,也比相当一部分学术化的乐评文章形象易懂,其逍遥文风,令人耳目一新。
辛丰年常以油画、诗歌、戏剧、小说来比喻听到的曲目,其中酝酿着丰富灵活的“通感转化”,其目的无非是化玄奥为平易,向广大音乐的“门外汉”们,包括我,来普及严肃音乐的门内常识。
譬如,辛丰年用王安石的诗作“欲寄荒寒无善画,赖传悲壮有能琴”,来形容气象阔大的芬兰音乐家西贝柳斯的作曲风格,说他不但善画荒寒之境,还饱含着犷悍倔强的精神,显示出一种人类战胜凛冽寒冬的壮美。辛丰年也以建筑、文学和雕塑来形容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讴歌它把乐迷们领到风光最胜之处。“听了慢乐章开头的一支主题,何等真挚、诚恳!但它又是沉思的音调,像罗丹的《思想者》那样沉思;迫得你也要去沉思。”“(第九交响是)如此宏大的一座建筑,(它)面对的是难以言说的庄严、深沉,可又觉得它是可亲近的,正如初读《战争与和平》的印象。”
带着《如是我闻》,我离开故园。彼时,秋高气爽,仲老师种在院中的石榴正在转红。仲老师播放了一首德彪西的《平野之风》,算作我们的临别礼物。在我初入社会之时,这安详、自然、亲切的乐章,仿若某种精神上的治愈之风,吹尽了我心头的郁闷。我知道,故乡很快就要大变模样,但那个充满音乐的小院,将永远活在我的青春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