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秀云
儿时,我家的年夜饭要“装碗”。入冬后,父母就开始筹备了。
不知从什么地方弄回两三棵白菜(我们叫它“京白菜”)、几个洋葱头,宝贝一样存放在地上,蒙着麻袋片,怕冻又怕干,专等过年做菜。第二件事是用莜面换大米。农闲时,零星的坝下人用马车拉着农产品走村串户换莜面,有青绿的小苹果、红嘟嘟亮晶晶的海棠果、敷着白霜的黄澄澄的冻柿子,偶尔也来一个换大米的。我家人口多、劳力少,挣不回工分,分到的粮食不够吃,年年青黄不接时到坝下借玉米裹腹,自然惜粮如金,从来不舍得换水果,偏偏要换几斤大米,年三十晚上吃一顿水捞大米饭。怕村里人笑话,父亲悄悄跟着换米人走到邻村再换。即使在村里换米,也要瞅四周无人。少不更事的我,看到莹白的大米,便欢欣鼓舞。
进腊月,先张罗着卖猪。母亲年初赊了猪仔,一把糠一把野菜地喂养到年底,一笔一笔的赊欠款等着它还,年货等着它置办,卖猪成为年终最大的事。猪出栏的天气总是滴水成冰,出奇的冷,母亲把熟烂的甜菜叶和糠皮之类的搅拌起来,放到锅里熬煮,还破例抓两把莜面拌进去,猪食盆端到院里,依然热气腾腾,散发着好闻的味道。全家人盯着猪“嗵嗵”吃掉最后一餐,扭着圆滚滚的肚子上路……也有猪病死或出不了手的年份,有卖猪钱一分不剩还了债的年份,只能借钱置办年货。有钱没钱,这年也得过,年夜饭照样吃,这是父母亲与村人不同的执念。
母亲用盆子泡了蚕豆,放在热炕头上,捂得严严实实,随着阳光移动。不几天,蚕豆胀得饱满胖大,鼓鼓的。父亲倒出半盆,在光溜溜的蚕豆尾部横切一刀,准备炸“兰花豆”。剩下的蚕豆再泡几日,顶出嫩芽,母亲一粒一粒剥掉豆皮,用开水淖过,冻起来,留着炒菜。
一条儿红白鲜明的猪肉拎回家——常常是母亲从杀了猪的村民家赊的,要价虽高,却有一年的还账时间,解了眼下没钱之急。
该端豆腐了,这活儿由父亲承担。村里没有豆腐房,端豆腐要到邻村,先预订,排队,临年去取。父亲顶风冒雪出门,回家时棉衣皮帽皆白,脸冻得乌紫,胡茬上哈满霜雪。他用冻僵的手费力捡开布包,几块方方正正的嫩豆腐还冒着热气。
之后是轧粉条,擀粉片。磨土豆粉是母亲住到村里后“半路”学到的手艺,需要把洗净的土豆擦碎、过水、沉淀、出粉、晾粉等繁复的过程……她始终没学会轧粉条,每年请赵婶帮忙。赵伯在供销社工作,也是小村后迁入的“外来户”。赵婶个子不高,微胖,双颊红扑扑的,很健谈。她伏在热气滚滚的锅台上轧粉条时,说东道西,俏皮话一串一串。父亲会顺便让赵婶擀一些粉片。母亲把轧好的粉条一砣一砣摆在篦上,菱形的粉片摊放在案板或大盘里,放到院里冻着。完活儿后,母亲和赵婶面对面盘腿坐到炕头上,互为对方“绞脸”,即用白棉线打着纽一根一根拔掉脸上的汗毛,整张脸立马污垢尽除,容光焕发起来。我端着碗美滋滋地“吸溜”凉拌粉条。
“叮咣”的炮仗声,“噼噼啪啪”的爆竹声时而从街上传来,大年马上就到了。窗户上黑乎乎的旧麻纸换成浸过油的明亮的新麻纸,贴着红艳艳的窗花,下面玻璃上那道长长的裂缝也表了红彤彤的纸条。哥哥糊的红灯茏也像模像样地悬挂在屋檐下。屋里新刷过大白,墙上贴了簇新的年画,比平日亮堂多了。年画是父亲买的“四扇屏”山水图,有松有梅。母亲抱怨这年画黑压压、青幽幽的,不喜庆。我也喜欢邻居家花红柳绿的人物年画。父亲不理会,年复一年买回“四扇屏”张贴。
腊月二十九,平日从不做饭的父亲上厨了。
他比画着把猪肉分成三块,一块又切成长方形小块,放在锅里煮到八成熟,捞出来,在猪皮上抹了红糖,清锅,烧油,“哧啦”一声,把肉块放进锅里过油……少顷,用筷子颤颤地夹出,肉块焦黄中带着深红,油渍渍的,泛着亮光。父亲把另一块猪肉去皮剁碎,留一点做馅儿,其余的加调料,放土豆粉,团成小丸子,齐齐地摆开。还剩下的一小块肉,用来炒菜。
肉有了各自的归宿,就开始炸丸子,炸豆腐,炸“兰花豆”。炸好的肉丸儿放到一个带盖的阔口浅底瓷盆里,盆子釉色浅粉,镶了一圈细碎的白梅花,因盛了肉丸子,小梅花在我眼里也金贵起来。最后出油锅的是酥脆咸香的“兰花豆”,足有小半盆。村里产蚕豆和胡麻油,但村里人不会炸“兰花豆”。我家的“兰花豆”,大年初一分享给前来拜年的小孩子。
年三十的午后,装碗的时候到了。父亲挽着袖口系着母亲半旧的蓝布围裙站在锅台边,切菜、放调料、上锅蒸。一般会凑六大碗,最丰盛时凑足八大碗,上面摆着肉品,下面堆着“撑碗”,有的出锅后还倒点煮肉汤,说是上色调味。父亲的忙碌郑重而有条不紊,还饶有兴致地讲故事,记得讲过一个穷秀才过年的故事,说有一个秀才赊了一颗猪头过年,没想到猪头煮熟时,债主赶来要钱,他自然拿不出,债主掀起锅盖提走了乱熟的猪头。秀才没奈何,信口赋诗一首,第一句我全然忘却,后三句是“……煮熟的猪头要现钱。有朝一日时来转,天天给他过大年!”逗得我们响亮地大笑。母亲跟着乐,她烧开水在锅里煮大米,煮到米心稍硬时,用笊篱捞到铺着笼布的笼屉上,上锅再蒸。不一会儿,锅盖缝里冒出缕缕奶白色的雾气,浓浓的肉香、菜香、米香在屋里缭绕飘荡。
父亲“会吃”和出生有关。他出生于一个殷实开明的商人家庭,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祖父抛出血本供子读书,父亲因此荣耀地考入市里的中学。然而,时运不济,父亲临近毕业,祖父患“鼓症”撒手人寰,17岁当家的少爷没有守住脆弱的家业,家道很快败落。后来,父亲替人要账流落坝上,应考加入教师行列便留下来。他靠肚里的“文化水儿”安身立命,娶妻生子,微薄的薪水勉强养家糊口。六十年代,被“下放劳动”,带着一家老小来到只有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务农。那年月,遇到外乡人,父亲总说自己“没文化,不识字”。偶尔有人称其“杨老师”,他像被揭了伤疤,颇不痛快。父亲经常告诫母亲要“忍”,挂在嘴边的话便是:“能忍者自安,知足者常乐。”然而,有些时候是“忍”不住的。比如,面对大年三十丰盛的“装碗”。
终于可以开席了。母亲在炕席中间铺好一小块塑料布,放了筷子。那时,家里连小炕桌都没有。父亲上炕,我们几个孩子嘻嘻哈哈团团围坐。母亲小心翼翼地把蒸好的肉菜依次端上来,整整齐齐摆到塑料布上。圆圆的外焦里嫩的肉丸子、薄厚均匀的褐红的梳篦子(扒肉条)、方方正正的酱紫色的瘦肉块……拨开上面的肉,看到底下的“撑碗”,黄灿灿的油炸豆腐、滑溜溜的土豆粉片、布满纹理的洋葱头、乌黑的木耳、条块均匀的“京白菜”。每人面前,有一碗香喷喷暄腾腾的白米饭。母亲最后上炕,一条腿斜跨在炕沿上。她的短发乱了,鼻尖淌着细碎的汗珠,脸上却散发着平日少见的光泽。
父亲端起一杯酒。喝酒是他一生的嗜好,就如“装碗”是我家过年的必须。
“下放”农村后,无钱买酒,只有节日打几两解馋。在父亲轻轻的啜酒声中,我们的筷子纷纷伸向那一碗碗色香味俱佳的肉菜,大口大口拨拉着劲道清香的米饭,谁也不理会母亲几乎很少夹菜。
就在我们乐淘淘开怀大吃的时候,父亲忽然发脾气了,不停地斥责,出气越来越粗重……因患心脏病,他脸色黯黑,罩了一层酒晕后转为绛紫,混浊的眼睛也严厉起来。父亲为什么在年夜饭上发脾气,那时我还不懂,只觉得父亲不近人情。
父亲边喝酒边琐琐碎碎地骂,就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呼呼”生气,蔫头耷脑的子女个个不入他的眼。终于,母亲涨红了脸,重重放下筷子,不吃了,她一边下炕,一边怒声叫嚷:“还让不让人过这个年?”父亲立即不吱声了,饮一口酒夹一口菜,不再发脾气,脸色依然暗沉沉的冷冽。
这境况年年上演。年三十村里人不串门,他们不知道我家会借钱筹备年夜饭,不知道我家会“装碗”吃扒肉条、蒸丸子,更不知道父亲会在年节找茬儿发脾气,把亲手酿造的喜庆气氛搅出一片荒凉。
父亲在村里,带点技巧性的农活儿都不会做,只能受笨苦。春天,一步一陷地顶着漫天风沙跟在犁犋后面泼粪,有的村民欺负外来人,把粪斗子装得堆成尖,他拼了死劲撑着,绳子勒进肉里,肩膀上留下一道一道的血印。冬天,他和一个又瞎又拐的老人给队里的牲畜铡草,冻得双颊青紫,鼻涕流淌。父亲病了,全身浮肿,喘着气呻吟,他说得了“鼓症”,怕是和祖父一样了,那时父亲恰好和祖父病逝的年龄相仿,全家人恓恓惶惶,吓坏了。幸好遇到好中医,父亲吃了几十副中药,捡回一条命。父亲病后,生产队照顾他放猪,这算轻活儿。在滩里放猪的父亲头戴草帽,身穿母亲缝制的黑布制服,手攥皮鞭,仰着下颌高声吟诵:“天空中雄鸟乱飞……”阵阵微风吹来,鸟儿啾啾喳喳鸣叫,蝴蝶在草叶上舞动,碧绿的蚂蚱飞起又落下,蜻蜓成双结对地掠过。和父亲一起放猪的我,感觉到他的畅快,当然,也晒笑他的吟诵,何以得知空中飞的是雄鸟?
大年初一起五更,笼过旺火,天尚漆黑,村里的小孩子们便挨家挨户拜年。这是缺亲少友的我家年节时最热闹的时刻。小孩子一拨一拨涌进门,高声叫喊:“大爷、大娘过年好!”也有喊大爷爷、大奶奶的。“过年好,过年好,都好……”父亲笑眯眯地回应,为每个孩子分送一支烟,再抓起一把“兰花豆”放到孩子们手里,开心地看着他们“咚咚咚”呼啸而去。母亲也笑,似乎忘了年三十父亲发脾气的事。
如今,当年村里拜年吃过我家“兰花豆”的小孩已步入老年,提起早已仙逝的父亲,他们依稀记得,总是说:“大爷可好呢,一点脾气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