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1-11 12:02
我并不是怀着感伤的情愫来凭吊即将消亡和已经消亡的那些个北京土语的,而恰恰从中看到了语言的新陈代谢,语言的摧枯拉朽和语言的与时俱进。
作者简介:
李学燕,笔名司雪。北京作家协会会员、东城作家协会理事。
说不清哪年哪月,我患上了一种过敏症,过敏源不是青霉素,不是花粉,而是北京土话。
过敏症状主要表现为:视听神经高度紧张,时刻处在一种高敏状态,只要看到、听到甚至从心底突然冒出来的带京味儿的语言,眼睛就会发亮,像猫嗅出荤腥一样现出贪婪;耳朵就会支棱起来,像猎犬捕到动静儿一样警觉。如果随身带着纸和笔,就会随时随地在书报上划下来,记在本子或者纸片上,不管是在上下班的路上,还是在家里的书房、厨房。没有条件记下来的时候,就翻来覆去在脑子里过几个个,有机会再把它们落在纸上。
对于人到中年的我来说,京腔土语就好像在老北京的胡同里走着走着,抽不冷子撞上了一个久违的熟人儿,一拍脑门儿,这不是发小儿那(nei)谁吗!那种感觉既熟悉又陌生,亲切中还带着点感伤,不由得你不想起四合院里的影壁、回廊,还有庙会上酸了吧唧甜了吧唧的糖葫芦,自然也少不了豆汁儿、焦圈儿就着辣咸菜丝儿的那种粗陋与醇香。这时候,北京土话已经不仅仅是一种文字或者一种民间的口头语儿了,而变成了一部老电影,一本老照片,一段儿时的记忆,甚至成了一道北京小吃儿,他们不仅仅有声有色,有形有态,还有故事,有氛围,有情感,有味道。
随着北京土语越挖越有,越攒越多,越觉得这里面有些说道了。我发现一部分北京老话儿现而今仍在沿用,而且使用率还很高,和新生的词儿一道勃发着鲜活的生命力,比如:把家虎儿、见钱眼开、破家值万贯、破鼓乱人捶;一部分自个儿小时候说过,现在不这么叫了,上了年岁的人还时不常儿地挂在嘴边儿,自己听了心里明白细琢磨起来,又觉得有些生,“生”过之后,是格外的亲切就像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比如,把煮沸叫作“见开儿”;管不和睦叫“上不来”,谓从事某事而超过了一定的深度为“深分地”;一部分土语在老北京的胡同里时有出现,自己可是实在忆不起来了。像“锛得儿木”“不歇台儿”“八万似的”“怀儿来着”------如果不是“老北京”偶尔还在提及,如果不是这阵子我突然患了“过敏症”,十拿九稳这辈子我是不会自发地再提念(穆斯林常用语)它们了。犄角旮旯儿的地方似乎锈住了,不过锈归锈,锈了还可以磨,可以抛光,到底早年间的记性里还有些蛛丝马迹,里里外外的这么一提醒,就渐渐的修旧如新了。而确实也有相当一部分北京土语随着时代的发展、语言的变迁,渐渐的苍白了,老朽了,遗落了。比方说“您别净拿九吊六的甜甘人了。”“甜甘人”尚且明白,“九吊六的”又是怎么个意思呢?“九吊六的”原本是清末民初高级茶叶的价码。“一吊钱”为十文九十六文钱一斤的茶叶是最好的。所以一直沿用以为好的比喻,特别习用指好听的话,道理深刻的话。如今,市场上流通的是人民币,是欧元,是美元,谁又晓得“吊”了“文”了的呢?!它们早已是“挑水的回头——过了井了”,也只能窝在北京哪段老城根儿底下,抱着一块半头砖永远地迷瞪过去了。忙忙叨叨的现代人没工夫儿搜罗它们,即便翻箱倒柜倒腾出来了,也不懂,也不认到(de)了。连我们这茬儿“中层”都不能理解了更甭指望e时代的新新人类了。他们懂“美眉”,懂“灌水”,但不懂“老妈妈论儿”。已经销声匿迹的和终将消亡的过时的土语,有那么一天,会变成一只蒙尘的古董,得拿着放大镜用考古的眼光去考证了。
我并不是怀着感伤的情愫来凭吊即将消亡和已经消亡的那些个北京土语的,而恰恰从中看到了语言的新陈代谢,语言的摧枯拉朽和语言的与时俱进。这是一种潮流,没有谁能拦得住挡得了;它又是一条生灵,自有它生存与发展的规律,就好像见天儿都在变化着的北京:一片片低矮破旧的小平房坍塌了,一座座高楼大厦却站起来了。
随着对“北京土语”过敏的日益加重,我越发地怀念起一个人来,那就是我的父亲。因为我惊奇地发现父亲简直就是一部地道的《北京土语辞典》,越是温习这部“辞典”,父亲的形象就越加清晰和凸显出来。
人们怀念亲人,大凡都是由一件事、一段经历、一个场景、甚至一个物件儿引发的。朱自清先生《背影》里的“我”,就是通过难以磨灭的“背影”来缅怀父亲的。而我则是以咀嚼北京土语这种话语形式来追忆老人家的,《背影》里的父亲偏重于形象,我心中的父亲则侧重于“韵味”。
“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推开刻有对联的老木门灰砖影壁后面是一开阔的庭院。东边一棵枣树,西边一株海棠;抬头是密密匝匝的葡萄架,低头见寻寻常常的指甲草;齐人高的是向日葵和蓖麻。葡萄架下面的花阴凉里,伯伯坐在椅子上拉着京胡儿,爸爸立在旁边,来一段马连良的《空城计》,“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中间过门儿的时候,爸爸端起茶杯,喝一口酽得杀口的花茶。几个脑后续着“命根儿”的小秃小子推着铁环,在爸爸的身前身后玩耍------爸爸是一幅画,京味语言就是这幅画的画外音------学校老师是教授普通话的,媒体是传播主流文化的,京味语言只能到四合院里去熏,到小胡同里去染。确切地说,它不是在学堂里正经八百地学习来的,而是从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街坊邻居那儿不知不觉地、潜移默化地传染上的。
京味语言大凡嘴上说说还行,要真落在笔头儿上,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么怎么叫“一口京片子呢”,显然挂在嘴上要轻巧得多。别瞅老人儿会说,可不见得会写。一方面这些旧京老词有的有音无字,有的字音讹变得邪乎,不光《新华字典》上没影儿,连城砖厚的《辞海》里也找不着。学校里的作文、办公室里的公文说到底是要用书面语言完成的,不能像刘一达写京味小说似的,满纸的“抖积伶儿”“打油飞”。学校的教育、社会的影响、工作的需要毕竟是强势的、主流的,北京土话只是也只能是一条细弱的支流和其它众多支流一道,终将融汇进这条语言文化的大河之中。久而久之,主流在我们身上越发地昌盛了,“支流”越发地萎缩了,以至于在我们不知不觉中渐渐地呈现出一种废用性退化。终于有一天比方现在呈“高敏”状态的我,就兀然发现了在体内流淌的暗河。虽然隐匿,虽然伏潜,但是它存在,并且不以你是否知觉是否意识而客观存在。而我分明从“北京土语”这条涓涓细流中看到了父亲的影子,因为几乎每一个我熟稔的北京土话都来源于父亲的耳濡目染,甚至每一个词儿,每一个字儿都挂着父亲的音容笑貌、浸着父亲的喜怒忧思。而父亲背后站着的显然是他的妈妈我的奶奶,那个小时候看过我、长得极像林海音先生一样的美丽老人。很多从父亲那(nei)儿(her)听说过的话,我依稀也从奶奶那(nei)儿(her)听到过,像神叉子、零揪儿、挑眼、落不是------俨然父亲如出一辙地传袭了奶奶的话语方式。那么,奶奶呢?溯源而上,我“刨”到了、触摸到了一条深邃庞大的根系,像一条巨龙一样起舞绵延。于是,我又发现了狭隘的血缘之外的另外一种延续,那就是博大精深的民族文化的传承。
“母语!”我兀然在心里惊叫了一声,有一种豁然洞开的感觉。汉语包括北京土语,已经不仅仅是一种语言了,她是我们的母亲,是我们文化的的根源,又是一条滔滔大河,生生不息源远流长。
(2002年发表于《北京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