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1-18 20:21
《最后的远握》玛·茨维塔耶娃鲍·帕斯捷尔纳克 著 刘文飞 阳知涵 译 花城出版社
诗人玛·茨维塔耶娃(1892-1941)
诗人、小说家鲍·帕斯捷尔纳克(1890-1960)
茨维塔耶娃(1892-1941)和帕斯捷尔纳克(1890-1960)是俄国白银时代的两位大诗人,他俩与阿赫马托娃、曼德尔施塔姆合称白银时代“四大诗人”。也有人将勃洛克和马雅可夫斯基加入,称为“六大诗人”;还有人把古米廖夫和叶赛宁也算进来,称为“八大诗人”。这些大诗人就整体而言构成俄国诗歌,乃至世界诗歌苍穹中的一个璀璨星座。在这些诗人中间,茨维塔耶娃和帕斯捷尔纳克的交往可能最为独特,因为他俩的交往是在白银时代的诗歌光芒渐渐消隐之后才开始的,是以通信的方式进行的。他俩在书信中相互走近,倾诉衷肠,实现了心灵的相会。
心目中最好的俄语诗人是对方
帕斯捷尔纳克比茨维塔耶娃大两岁,他俩几乎同龄,又同是莫斯科人,同样出身书香门第,同样曾留学德国,甚至连他俩的母亲也曾是同一位钢琴家鲁宾施坦的学生。但是,在茨维塔耶娃1922年流亡国外之前,他俩在莫斯科只有泛泛之交,仅匆匆谋面三两次。
1922年夏天,帕斯捷尔纳克突然收到茨维塔耶娃所赠诗集《里程碑》,他读后十分感动。此时,茨维塔耶娃已身在柏林,帕斯捷尔纳克于是在1922年6月14日提笔给茨维塔耶娃写去第一封信,他用狂喜的笔触写道:“我用颤抖的声音给弟弟读起您的《我知道我将死在霞光中》,却像一个陌生人一样,被一阵阵涌入喉部的哽咽打断,这哽咽最终爆发成号啕大哭。”
从帕斯捷尔纳克1922年6月14日写给茨维塔耶娃的第一封信,到1936年8月茨维塔耶娃写给帕斯捷尔纳克的最后一封信,两人的通信持续14年之久,留存下来的书信近200封。这是一曲爱的罗曼司,一场情感的马拉松。但首先,这是两位诗人之间的通信,关于诗歌的对话无疑会成为他们的首要话题。
作为当时俄语诗坛最重要的两位诗人,他俩同时面对兵荒马乱的年代,面对诗歌的社会影响开始下降的年代,都不约而同地产生了关于诗歌的危机感以及随之而来的知音难觅的孤独感。于是,他们便试图在对方身上寻找缪斯依然存在的佐证,并藉此获得继续写作的理由和动机。正是在这一意义上,他俩互称对方为“第一诗人”。在给茨维塔耶娃的第一封信中,帕斯捷尔纳克就称对方为“无与伦比的大诗人”。后来,他又由衷地写道:“您写的诗太惊人了!现在您已经超过了我,真是令人痛苦!但是总的来说,您是一位大得令人愤慨的诗人!”(1924年6月14日)
茨维塔耶娃也在信中毫不吝啬地写道:“您是我——一生中——所见的第一诗人。您是第一诗人,让我信赖您的明天,就像信赖自己的明天一样。您是第一诗人,您的诗小于诗人本身,尽管大于其余一切诗人。”(1923年2月10日)在得知俄国文学史家米尔斯基也称茨维塔耶娃为“第一诗人”之后,或许有些心生妒忌的帕斯捷尔纳克转而改称茨维塔耶娃为“大诗人”,并解释说,“大诗人”就是那种能把“一代人的抒情统一性”纳于一身的诗人。(1926年5月23日)
他俩在通信中提及了当时几乎所有俄语大诗人,如马雅可夫斯基、曼德尔施塔姆、叶赛宁、霍达谢维奇、阿谢耶夫、吉洪诺夫、巴格里茨基等,但是毫无疑问,他俩心目中最好的俄语诗人还是对方。
两位诗人之间的相互评论
茨维塔耶娃和帕斯捷尔纳克都将诗歌视为生命,将诗歌写作视为存在的意义。茨维塔耶娃说:“诗人,就是在超越(本应当超越)生命的人。”促使他们相互走近的,正是他们面对诗歌之命运的责任感和寻求新的艺术可能性的使命感。借助诗歌创作赢得不朽,是他们共同的信念和追求,他俩在书信中相互慰藉,相互鞭策,以获得继续写下去的动力。为此,他们相互对对方的诗作做出评判,这类“诗歌批评”构成他俩通信最主要的内容之一。这些文字十分珍贵,因为它们是一个诗人对另一个诗人的评论,而且是精神上、感情上最为亲近的两位诗人相互之间的评论。
在他俩通信的这十几年间,他俩当时各自写作的每一部作品几乎都得到了对方的关注和细读,诸如茨维塔耶娃的诗集《里程碑》和《手艺集》、帕斯捷尔纳克的诗集《生活是我的姐妹》和《重生》等。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茨维塔耶娃和帕斯捷尔纳克在他们的书信中关于长诗的讨论。帕斯捷尔纳克震惊于茨维塔耶娃当时创作的几首长诗,如《山之诗》《终结之诗》《美少年》等,他在信中认为茨维塔耶娃的长诗《捕鼠者》“结构奇妙”,是一个“种类的创新”。茨维塔耶娃也很自得于帕斯捷尔纳克对她的《终结之诗》的细读:“你像狗一样在混乱中嗅出我的足迹。”(1926年4月6日)反过来,她也对帕斯捷尔纳克当年写作的几首长诗,如《施密特中尉》《1905年》《斯佩克托尔斯基》等发表了让帕斯捷尔纳克钦佩不已的高见。帕斯捷尔纳克自愧弗如地感慨道:“虽然你的处境与我不同,但你却超越了抒情诗的界限,在最广阔的空间里依然是一位诗人,而我的诗体叙事从未成功过。”(1929年5月30日)他们两人在这一时期关于抒情长诗的探讨,对于所谓“20世纪长诗”的形成和发展做出了有益的探索。
通信里的诗歌竞赛
他俩都曾在信中夹寄献给对方的诗作,两人书信中的一个话题后来也成了他们具体的写作动机,比如茨维塔耶娃的长诗《房间的企图》,就是在她从帕斯捷尔纳克的来信中得知他做过一个与她相会的梦之后写成的。书信,成了他们两人当时生活和创作的一部分,书信引发的情感起伏,有许多都在他们的诗歌创作中得到了直接的反映;而创作的甘苦,又时常成了他们书信中的话题。来自茨维塔耶娃的书信和诗作,对帕斯捷尔纳克构成强大的冲击甚至刺激,是他在当时坚持创作、勉力写诗的主要动力之一。帕斯捷尔纳克说:“每一位诗人只有一名读者,而您的读者就是我。”(1923年3月底)后来写诗越来越少的茨维塔耶娃,却在她写给帕斯捷尔纳克的最后一封信中十分自信地写道:“我知道,我的事业更正确,胜过你们和你们的话语。你争取活到90岁,以便赶上我。因为,关于诗的话语无济于事,不可或缺的——是诗。”两位诗人的通信,也构成了一场诗歌创作竞赛。
帕斯捷尔纳克在1928年1月10日前后一封信的结尾写道:“紧紧地拥抱你,就让此信成为一份绝密文件。”这些曾经仅仅属于他们两人的书信在尘封多年之后,如今成了一份公共财富。面对这样一份20世纪俄语诗歌史、文学史的珍贵文本,面对这样一份诗人心灵生活的活化石,我们既可以窥见两位大诗人在特定历史阶段的心境和情感,也可以更加深刻地理解他们两人的诗歌和文字,还可以更为直接、更为直观地感受两位诗人所处时代和社会的诗歌生活和文学风貌。
(作者为翻译家、中国俄罗斯文学研究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