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消逝》:唯愿科技与人文,各执半轮明月
北京日报 | 作者 熊培云

2025-01-20 15:00 语音播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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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消逝:从原子弹、互联网到人工智能》熊培云 著 浙江人民出版社

人工智能正在打开潘多拉魔盒。事实上,每一次划时代的技术浪潮,都粘满了“盲目乐观”的羽毛。原子弹虽然结束了“二战”,但也形成了对人类存在的巨大威胁;互联网虽然极大地拓展了人类的生活边界,但越来越多的人反而经历着时空坍缩;虽然人工智能使得机器变得和人类越来越友好,但人类反而像是沦为了机器的附庸……

本书以原子弹为思绪的起点,进而延展到互联网构建的新型文明,及至近年来欣欣向荣的人工智能,试图在科技一往无前的当下,唤醒“人何以为人”的意识;唯愿科技与人文,各执半轮明月。

人与人愈发疏离

从缓慢生长的农业社会突然过渡到一日千里的信息时代,或许读者和我一样有某种恍惚感,时常觉得自己的生命和这个世界变得不真实。

在过去,人与人是互相需要的,他们紧密地生活在一起,就像英国诗人约翰·多恩在诗里感叹的那样,谁的离去都意味着陆地失去一角。而现在,甚至人形奴隶都有了替代品,因为有了更好的电子奴隶。

“人的消逝”——这是近年来不断回荡在我脑海里的声音。读者一定也注意到了,伴随着物的发达以及人对物的高度依赖甚至崇拜,人类已经越来越不需要人了。

即使在某些人类仍旧相互需要的领域,由于物对人类生活的过度介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变得愈发疏离。

亏欠将人类咬合在一起

几年前在牛津大学访学,我曾经和朋友讨论这样一个问题——是什么让人与人紧密联系在一起?

一般来说,大家首先想到的是爱,20世纪80年代有首歌曲就叫《让世界充满爱》。而我认为是“亏欠”。它用英文很难译,我甚至生造了“oweness”这个并不存在的单词。我这里说的亏欠是指一个生命觉得对另一个生命或者群体在某方面有所欠缺甚至感恩,这是一种主观感受。

比如父母养育了孩子,孩子感到对父母有所亏欠。农民在烈日下播种粮食,其他人为自己在空调房里看报纸感到亏欠。洪水来袭,军人冒死护堤,当地的民众为军人的勇敢牺牲感到亏欠。或者,大风大雨天外卖员送来订餐,订餐者为他们的辛劳感到亏欠。

在传统社会中,更普遍的还有丈夫在外面打拼,妻子在家里忙前忙后,可谓各有各的艰辛,若能体会到这种亏欠,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爱也会多一点。

以上种种,亏欠像是榫卯结构一样将人类紧紧地咬合在一起。

首先它是广泛存在的一种情感,内涵可大可小,既可以发生在亲人之间,也可以发生在陌生人之间。相较于恩重如山的压迫或知恩图报的负担,它更多的是在日常生活中人与人互助互利后泛起的“情感的涟漪”或者“隐秘的纽带”。恰恰是这些“情感的涟漪”或者“隐秘的纽带”构成了人类有情的风景。

正在面对两种危机

《人的消逝:从原子弹、互联网到人工智能》一书并不否定人类所取得的科技成就,它着重并集中探讨的是随之而来人类正在面对的两种危机:外在的危机和内在的危机。

从更大的层面来说,外在的危机主要是物的危机。一方面是工业化以来人类对自然之物的竭泽而渔导致的严重后果,另一方面是人造之物对人类的反噬。具体到原子弹、互联网与人工智能,仅从安全计,这些人造之物完全有可能在其“觉醒的一刻”将人类推向深渊。

人类尚有的幸运是“万物还没到觉醒的时候”,而人造之物所带来的危机只是其中一种。

人造之物并非只有科技,它还包括政治、经济、社会和文化。二十年间,我的一个最大感受是:曾经热情讴歌的世界已经变得面目全非。环顾现实,不仅前现代正在以一种改头换面的方式卷土重来,后现代孕育的一切也多花果飘零。早在6500万年前,为欢迎未来人类的到来,大自然完成了对恐龙等史前巨兽的清场,而很多年后人类却制造出了政治的、资本的、科技的、文化的等各类在自己身边徘徊的庞然大兽。显而易见的是,人虽然一度成为地球森林里的主人,并且站在巨型机器之上,却已经渺小得甚至不如一只蚂蚁。

内在的危机本质上是人的危机,不仅包括人的主体性丧失以及人际关系的朽落与瓦解,还体现在每个个体在不断地物化他者与自我物化。进入现代以后,伴随着种种神圣的价值与古老的信念被毁灭,如诗人荷尔德林预示的那样“技术降临,诸神隐退”,技术不仅把人和大地分割开来,也把人和神分割开来。

而现在高歌猛进的技术同样分割了人与人,让每个人重新孤绝地回到塞满机器的电子山洞。从此,人类不仅进入精神上无家可归的状态,在肉体上也开始互相抛弃。从前,一个人无论是走向远方还是回到出生地都是为了诗意地还乡,而现代人或后现代人都在萎缩成一个个怕死的流浪者。

变得更爱抽象的人

当生活的半径被急剧拉大,每个人都习惯关注那些遥远而抽象的事物,成为失去爱的能力的人。

人不再互相需要的具体表现是:每个人越来越习惯孤独,越来越爱抽象的人而非具体的人。

虽然在互联网上有针对某个人的具体的维权,许多人甚至会以隔岸观火的姿态卷入其中,由于实际上对当事人一无所知,并不相识,也无真正利害关系,从本质上讲还是在关心一个抽象的人。它不像爱弥尔·左拉(法国自然主义小说家和理论家)维护蒙冤的阿尔弗雷德·德雷福斯(法国总参谋部上尉军官),反而像是端着爆米花的观众维护电影里自己喜欢的某个角色,对于这种现象,我称之为“具体的抽象”。

所以说依旧是更爱抽象的人。为什么?因为爱具体的人太辛苦甚至太痛苦了,爱抽象的人则更简单,就像爱天空、河流与没有粪便的草地。

回到前面论及的物的危机,自从机器深度介入人类生活以后,人类不仅渐渐开启了不再互相需要的历史进程,而且机器还加速了人类互相消灭的可能。原子弹带来的恐怖平衡,本质上不是平衡,而是恐怖。

生而为人,我每天都为人类研制出类似可以导致自我灭亡的致命武器而感到羞耻,当物的危机与人的危机合二为一,势必以最大可能推动人的消逝。人与人的关系会影响人与物的关系,反之亦然。

(作者为学者、文津图书奖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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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王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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