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1-21 12:26
据说,天宫藻井冰箱贴是北京目前最难买的文创产品。提前3天网上预约,每天限量销售,每人限购1枚……如此受追捧,背后的玄机,用网友的话来说:“你永远可以相信老祖宗的审美!”
这款冰箱贴的原型,是北京古代建筑博物馆的镇馆之宝——隆福寺万善正觉殿藻井。其上精雕天宫楼阁、彩绘二十八星宿神像,极尽精巧,是中国古代建筑史上的孤例,堪称天花板中的“天花板”。
令人难以想象的是,这组精巧绝伦的藻井,40多年前散落成一堆木头,被放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任凭风吹雨淋,几近糟朽。后来,在古建专家和本报记者的奔走呼吁下,藻井被抢救,后经北京市文物局和北京古代建筑博物馆专家的精心修复,才得以重见天日、再放光彩。
北京古代建筑博物馆的镇馆之宝,隆福寺万善正觉殿藻井。视觉中国图
文创界“顶流”
北京古代建筑博物馆(以下简称古建馆)西北角,先农坛文创空间的透明门帘不断地被掀起、放下,几乎每分钟都有游客进进出出。
进去的游客,掏出手机、亮出预约码,扫码付款,心心念念的天宫藻井冰箱贴到手,迫不及待地打开蓝色包装盒,把一层层带有磁吸的金属环“咔、咔、咔”叠在一起。
没有预约码的游客,只能眼巴巴看着。售货员指着货架上琳琅满目的文创产品说:“可以看看别的,新上架的斗转星移,蟠龙藻井、次间藻井都不错,或者等几天再预约试试。”
“预约不上呀!”一名游客摇头叹息。售货员安慰:“没有线上预约的时候,很多人早上四五点就来排队。现在每天有1000个预约名额,比之前好抢多了。”
五层带有磁吸的金属环,叠在一起就构成美轮美奂的天宫藻井冰箱贴。
天宫藻井冰箱贴售价168元,在冰箱贴界已经算奢侈品了,上市9个多月仍供不应求,超出了主创设计师胡游(网名)的预料。
胡游是“90后”,文创界“新人”,涉足文创不过四年多时间。而且,他也不是设计科班出身,能跨界做出“爆款”,和他的成长经历不无关系。
他生在大栅栏,长在白塔寺,打小身边的左邻右舍很多都是非遗传承人。他跟着这些叔叔大爷练习诗书画印,学会不少手艺。上大学时,他学的是外语专业,毕业后在一家旅行社做海外游学项目,感受过不少异域文化。他发现外国人对自己国家的历史都如数家珍,而身边很多人却不了解北京。
为了让更多人了解北京,他开始背着相机走街串巷,两年逛了上千条胡同,五年坐遍了北京公交“7字头”以下所有线路,转遍了线路周边数百个文化古迹。他把“重识北京”的过程写成旅游攻略,以“胡游京城”的网名发在微博上,成了微博大V。
闲暇时间,他会在微博上“摇人”,寻找外地游客并带他们逛一些非著名景点,感受真正有京味儿的地方。他还走进校园,为北京好几所中小学上选修课,介绍京城历史、普及老北京文化。
天宫藻井冰箱贴主创设计师胡游 武亦彬摄
2021年,机缘巧合,胡游开始为北京的博物馆、老字号设计文创产品。
冰箱贴、明信片、钥匙扣,一直是文创界“老三样”。很多都流于形式,内容也比较老套,无非是将景点的建筑、风光简单刻印其上,意在“到此一游”,但胡游有更多想法。
比如,老北京有句歇后语,“兔儿爷拍胸脯——没心没肺”。胡游给白塔寺药店做文创时,设计了一款兔儿爷香囊,里面填上中草药,不仅有驱蚊、安神的功效,还让兔儿爷有了“中药心脏”。
白塔寺是元大都保存至今唯一完整的历史遗迹。胡游为白塔寺博物馆设计了一套元忽忽系列冰箱贴,上面有呆萌可爱的元忽忽、察必皇后及其十个儿子。他用冰箱贴向人们讲述忽必烈和元大都的历史,“攒齐一套,等于买了一本漫画版《元史》。”
这些有趣、有料的产品,广受年轻人喜爱,也让胡游在文创界小有名气。去年年初,古建馆内的先农坛文创空间开门迎客,胡游受邀成为合作文创团队之一。
对胡游来说,古建馆并不陌生。他此前曾多次走访这里,尤其对镇馆之宝、国家一级文物——隆福寺万善正觉殿天宫藻井,顶礼膜拜。这次能为国宝做文创,他又惊又喜。
“做文创,‘文’在先,‘创’在后。”胡游查阅了大量文献,先农坛的、隆福寺的、古建馆的,选出有代表性的文化元素——藻井、太岁殿和神仓等,和团队设计成幻灯卡、毛绒玩具、冰箱贴……
其中,最耗精力和时间的就是天宫藻井冰箱贴。
藻井是中国古建筑中室内的顶棚,可以理解为“天花板”。由于古建筑多为木结构,防火是头等大事。藻为水中之物,可以压火;井中有水,水火相克。藻井是古人防火的“压胜”之法。
梁思成先生则认为,藻井的出现,源于实用性。一方面是为了装饰屋内,另一方面是因为古代“彻上明造”的房屋构造,屋顶梁架完全暴露,容易挂灰落土。藻井有防尘、调节室温的作用。
藻井是礼制的象征,只在皇家宫殿、敕建寺庙等身份高贵的建筑中出现。天宫藻井原在明代皇家香火院隆福寺内,是古代藻井登峰造极之作。整座藻井上下有六层,每层都雕有云纹、天宫楼阁和天女神仙等,层层叠叠,如伞如盖。从下往上看,苏轼笔下的“天上宫阙”“琼楼玉宇”瞬间具象化。
“老祖宗都做出这么绝美的藻井了,那就一定得把文创衍生做到极致。”设计之初,胡游和团队就力求既表现它多层的结构,又呈现它精致、立体、华美的整体效果。经过几轮头脑风暴,历时两个多月,团队设计出了五层金属冰箱贴。
“每一层都按照藻井的真实结构绘制,可以分开摆放,展示不同部位的独特魅力;也可以叠起来,还原藻井的完整形态。底层用夜光效果展现星空,夜幕降临后,发出幽幽的绿光,不仅充满神秘感,也让更多人体会到古人的浪漫。”胡游团队一位负责人介绍说。
为了呈现这些细节,胡游团队在每个环节都苛求完美。“我们给工厂的要求是零瑕疵,以至于找了几十家工厂,都不愿意接这么复杂的活儿。”费尽周折后,“我们做到了从电镀到胶水,甚至包装纸都是独家工艺。”
由于工艺复杂,产品生产成本高、产能有限,“以至于每1000个产品里,只有不到100个是符合要求的。”但让他们欣慰的是,“这些产品呈现出来的效果很完美,可以说达到了心理预期。”
去年四月,天宫藻井冰箱贴正式上线。一开始表现平平,后来社交平台涌出很多“自来水”自发地秀这款冰箱贴的照片,并称之为文创界“顶流”,接下来就是抢购、断货……
“我们想过它会受欢迎,但没想到这么受欢迎。”消费者的追捧,让胡游团队深感自豪。这份自豪,一部分源于用心的设计,另一部分则源自“老祖宗的审美”。
隆福寺往事
要论天宫藻井的“老祖宗”,还得从隆福寺的故事说起。
地处北京东四的隆福寺,如今在年轻人眼里,是前沿的网红打卡地;在老北京人记忆中,是昔日盛极一时的庙会;时光倒推500多年,则是明朝皇权角力的舞台。
明正统十四年(1449年),蒙古瓦剌大军来犯,明英宗朱祁镇在土木堡兵败被俘,英宗的弟弟、郕王朱祁钰登上皇位,是为明代宗,改元景泰。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土木堡之变”。
景泰帝继位后,打退了瓦剌大军的进攻,守住了北京城。不久,英宗被释放回京。而彼时,已经坐稳皇位的景泰帝,根本不愿让位于英宗,但又害怕他复辟夺权。于是,景泰帝把英宗安置在紫禁城东南的南宫(即小南城),遥尊为太上皇,名义上供养,实则软禁。
为巩固皇权,景泰帝想把英宗的儿子、原皇太子朱见深废掉,改立自己的儿子朱见济为太子。通过笼络大臣和一番曲折后,他召集文武群臣廷议此事。换太子事关重大,毕竟英宗还在世,大臣们不敢表态,廷议陷入僵局。
关键时刻,大太监兴安站了出来。他拿着准备好的易储奏疏,走到群臣中间,厉声说:“这事儿非办不可了,哪位如果认为不可,就不要署名,不能首鼠两端!”大臣们都怕摊上事儿,最终签名表示同意。
支持景泰帝换太子,其实是兴安下的一着好棋。
英宗时期,兴安已是受宠信的司礼监太监,但势力不能与王振、金英匹敌。土木堡之战,王振据说被护卫将军樊忠捶死。而金英在景泰帝换太子一事上,站错了队,后来因贪污受贿的罪名锒铛入狱。兴安始终给景泰帝帮腔,得到信赖,从此也坐稳了宦官的“头把交椅”。
明朝宦官崇佛成风。据南开大学历史学院何孝荣教授考证,明朝宦官在北京地区共新建佛寺78所、重建83所、重修84所,合计245所。还有不少名义上敕建的寺院,实际也是太监所修,只是向皇上讨个名号而已。
正统年间,王振役使一万多名军民,耗资数十万两白银,翻修了位于西长安街的元代庆寿寺。工程历时九个月,建成之后,“壮丽甲于京都内外数百寺”,英宗赐名“大兴隆寺”,并立牌楼,号“第一丛林”。英宗敕命寺僧大作佛事,不时亲临礼佛降香。王振借机炫耀其势。
兴安“佞佛甚于王振”。为了压倒王振监造的大兴隆寺,他得势后向景泰帝进言,在大内之左建一座大隆福寺,规模不逊于大兴隆寺。正好,景泰帝也需要借势打击英宗及其追随者的气焰,于是1452年命太监尚义、陈谨和工部左侍郎赵荣等主持这项工程。
据《明英宗实录》记载,陈谨等人把英宗所居南宫内外的大树伐了,还拆了南宫翔凤等殿的石栏杆,供建寺之用。如此大砍大拆,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英宗“甚不乐”,景泰帝非但没有阻止,还封赏了建寺有功的人,背后的政治意图不言而喻。
历时一年,隆福寺建成,奢华程度远超兴隆寺。整座庙坐北朝南,东西面阔五间,南北纵深有两百多米。庙门外也立了“第一丛林”的牌楼。院内建筑分左中右三路,中路为正殿,由南向北依次是天王殿、释迦殿、万善正觉殿、毗卢殿和大法殿,左右还有藏经殿和转轮殿。
清《乾隆京城全图》中的隆福寺
隆福寺殿内供奉佛像的头顶上,都有一组形态各异的藻井。其中工艺最精湛的是天宫藻井,即万善正觉殿明间藻井。藻井由四大力士支撑,分为上下六层,一、二、三、五层为云纹宫阙,二层和四层的壁板,彩绘二十八星宿神像。举目所及,祥云缭绕,如临仙境。
更特别的是,藻井顶部是一幅天文图。一般藻井中心或浮雕或绘画,而以天文图作为顶部中心的,至今仅此一例。
神秘的天文图
天文图出现在明代的建筑上,本身就极为罕见。
古人认为,上天的指令可以通过星象传达人间。皇帝自称“天子”,受“天命”统驭天下,拥有与上天互动的专属权利。历朝历代都有专司观测天象的机构,民间百姓不能染指天文。
明太祖朱元璋也不例外。明朝建立后,他把民间擅长天文的学者充实到专司天文历法的机构——钦天监,并要求钦天监内岗位必须世袭,其子孙后代只能学习天文历法,否则送到南海去充军。
另一方面,他将民间禁学天文的范围扩大到历算。老百姓不仅不能学习天文星占,涉足历算也会遭死罪。据明《野获编》记载:“国初学天文有厉禁,习历者遣戍,造历者殊死。”洪武三十年(1397年),南北榜案中的南榜状元陈安就因为私习天文而被处死。
土木堡之变后,明朝加重了对天文历法的管制和惩处。凡是私习天文禁书、收藏天文星图,甚至公开谈论天象、气运的人,都会遭到重罪处罚。都察院到处张贴告示,搜集失散民间的天文禁书、星图。主动交公送京者,“免拾获者之罪”。
就在这样的氛围中,离皇宫不过几里地的隆福寺竟赫然挂着一幅天文图。
天文图绘在边长为75.5厘米的正八角形木板上,画幅相当大,在类似古星图中,仅次于杭州吴越古墓石刻星图。木板表面裱一层粗布,涂为深蓝色,再用沥粉堆金工艺描绘星象。各星之间由金线相连,星象和文字不仅准确工整且完美传神,在天文史上具有极高的价值。
可惜,由于长期香火熏燎、雨水渗透,天文图画面变黑、漆层剥落,星象难认。好在用沥粉贴金的星点是凸起来的。上世纪80年代,北京天文馆的美术设计工程师把薄纸敷在原件上,用手一点点摸,然后逐点描绘,成功复制了天文图。
据天文学家伊世同研究,这幅天文图有星数1420颗,与唐代《步天歌》相吻合。古代根据二十八星宿将地上的州、国划为十二分野,秦分野为“雍州”。唐开元元年,改雍州为京兆。这幅天文图标注的秦分野就是“京兆”。所以,它很可能是唐开元年间天文图的摹本。
隆福寺万善正觉殿藻井上的天文图 视觉中国图
它究竟由谁绘制,又为何悬挂隆福寺呢?
有人推测是民间藏宝。当时建隆福寺的工匠,为了不使天文学失传,就冒着杀头的风险将天文图绘在隆福寺万善正觉殿的最高处。大概是觉得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而在伊世同看来,这幅天文图的精确和精美程度,都不是民间传抄天文图能比拟的。隆福寺作为明代皇家香火院,完全有条件以大内秘宝为母本,临摹一份古天文图,敬献佛前。它应该是“皇家御制”。
但在存留至今的藻井中,绘有天文图的只有隆福寺。其中原因,没有文献记载。这个未知的原因,也让它成为独一无二的稀世之宝。
这幅天文图究竟是在最危险还是最安全的地方?其实无从说起,因为敕建隆福寺的景泰帝,压根儿就没到这里来过。
隆福寺落成后,景泰帝要临幸,有太学生谏言反对他拈香敬佛,结果没去成。之后,又有大臣谏言说,隆福寺风水不好,于是又拆了庙门外“第一丛林”的牌楼,不开正门,并禁止钟鼓声。最后,景泰帝干脆“敕都民观”,和尚喇嘛、权贵富商和京城百姓往来其中,香火极盛。
短短四年后,英宗夺门,景泰帝被废,不久郁郁而终。英宗对前朝旧臣谴责问罪,并追究当年拆南宫建隆福寺一事,处理了建寺的太监陈谨等。隆福寺因此失宠,逐渐香消火断,廓院萧条。
直到清雍正元年(1723年),雍正皇帝偶然路过隆福寺,看见这座古刹残破不堪,“有感于怀”,于是用了3年时间大修,“再造山门,重起宝坊”。大修后的隆福寺,改为雍和宫下院,成为一座喇嘛庙,恢复了昔日烟火。
可惜好景不长。清朝末年,隆福寺又遭受了一次重创。
“全世界最美的藻井”
1901年初冬,隆福寺经历了一场大火。一夜之间,天王殿、钟楼、鼓楼等建筑被烧为瓦砾。
是不是庚子之变时,八国联军纵火所烧?作家刘心武年少时,曾好奇地问隆福寺里的一位老喇嘛。当时,寺里住着几位喇嘛看管庙产。老喇嘛对他说,不是八国联军,是当时值勤的喇嘛瞌睡中不小心弄倒了油灯,引燃幔帐,扑救不及,把庙内头一层殿堂给烧了。
刘心武是隆福寺一带的老街坊。新中国成立初期,他随父母从四川迁京,住在东四钱粮胡同35号大院,在隆福寺小学上学,每天要四次穿过整个寺。他曾在《隆福寺的回忆》里写道:“对隆福寺的印象,竟比当年学过的功课更深。”
据他回忆,那时候,隆福寺大体上还保持着原有的规模和气派,几进殿堂和最后面的藏经楼仍巍然屹立,里面的佛像、壁画、壁雕等都没有损坏。不过,那时的隆福寺已无香火,殿堂都锁起门,不对游人开放。
游人到隆福寺,是为了赶庙会。
隆福寺因地处东四牌楼一带,民居稠密,加上离南方客商运粮常走的朝阳门不远,他们经常把随身货物拿到这儿卖。清代以来,隆福寺庙会成为京城首屈一指的庙会。《北京竹枝词》曾用“一日能消百万钱”来描绘隆福寺庙会的兴盛。
新中国成立后,隆福寺成为常设性庙会。据刘心武在《隆福寺的回忆》中描述,摊位在殿堂两边、前后的通道上蛇形排开,一个摊子接着一个摊子,一个布篷挨着一个布篷,有卖针头线脑的、卖梳子的、卖书的,应有尽有。最吸引他的有三种:卖吃食的、卖玩具的和变戏法、拉洋片、练把式的。
上世纪30年代,隆福寺庙会熙熙攘攘。
除了庙会上的玩意儿,隆福寺的藻井也吸引着刘心武。
刘心武的父亲是从解放区来的干部,业余爱好是研究北京的名胜故实,读了不少相关书籍。父亲曾告诉他,家门口的隆福寺,有全中国乃至全世界最宏伟美丽的一个藻井,并多次念叨:“什么时候能进去看看就好了……”
父亲的念叨,在刘心武幼小的心里,埋下了一粒种子。一次,在一位同学的带领下,刘心武终于走进隆福寺那几座总是紧闭大门的殿堂,看到了传说中的藻井。他的第一感觉是:“实在太了不起了,我也不懂那藻井是怎么修造的,意义究竟如何,但实在是既有令人惊叹的华丽外观,又引人生出无限的遐思。”
后来,他上大学时,看到一份资料,说隆福寺藻井是明清建筑中最精美最巧妙的孤例,不仅雍和宫中所有殿堂的藻井不能比,就是故宫中的三大殿以及养心殿的藻井,也只不过或比它大,或比它奢,但无论从文物价值或从工艺技巧上衡量,都逊它一筹。
但遗憾的是,他看到藻井没多久,“东大地”临时商场迁入隆福寺,在空地里建起两座铁板售货大棚,旧殿堂成了商户的仓库。1952年,这里又经过统一改造,成为“东四人民市场”。随着市场的一步步扩大,隆福寺的山门、殿堂也被一点点拆除。
上世纪60年代,刘心武高中毕业,全家从钱粮胡同搬走,便与隆福寺渐离渐远。十多年后,等他重回故地时,昔日的隆福寺已荡然无存,一根汉白玉栏杆、一扇窗棂也找不见了……
“快救救这稀世国宝吧”
1987年夏,北京市文物局顾问、古建专家马旭初听说,当年隆福寺藻井拆下来的那些构件,就搁在北京德胜门外的西黄寺里。
马旭初骑着自行车,跑去西黄寺一看,一组组精致的小斗拱,不仅在露天地里扔得遍地皆是,还被人踢来踩去。有的木构件,甚至被扔到厕所里当垫脚。看着这堆横七竖八的木料,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上世纪80年代,隆福寺藻井“残骸”散落在西黄寺。叶用才摄
马旭初是兴隆木厂第十四代传人。明清时期,兴隆木厂是京城12家官木厂中的“首柜”,也就是“总承包商”。故宫、颐和园、天坛等皇家建筑,大多是兴隆木厂修建的。据说,当年兴隆木厂到户部领工程钱的骡车队,一眼望不到头,头车都到了西四牌楼,尾车还在户部,也就是今天中国国家博物馆的位置。
作为营建世家后代,马旭初从小跟着爷爷、父亲到建筑工地里转悠,对古建行业八大匠作耳濡目染。他记得,上中学时,父亲修隆福寺,曾指着万善正觉殿的藻井对他说,那是明代的东西,是中国建筑文化中的精品。
这精品怎么流落到西黄寺了呢?
由于缺少文献记载,如今已无从查考。我们能看到的是,从上世纪60年代起,隆福寺烬余的山门、大殿,一点点被拆除。直到1976年唐山大地震波及北京,隆福寺仅存的几座大殿被震得摇摇欲坠。当时市政府没有钱修,人手也不够,只能将其整体拆除。拆除过程中,市文物管理处的工作人员发现了这几组藻井,就拆下来搬到了孔庙,后来又转运到西黄寺存放。
这些木料包括几组藻井,大部分是楠木,足有一百多立方米。一部分放在西黄寺的天王殿里,另一部分堆在外面的碑亭里。开始还有人看管,后来便无人看管了。1987年,西黄寺修缮施工,这些木料就被堆到外面,任凭风吹雨淋。
“别让这稀世之宝彻底毁了!”马旭初决定为此奔走呼号。他来到北京日报社,对记者宗春启说:“隆福寺藻井是中国古代建筑史上的精品,如今都散了架了,搁在西黄寺里没人管,快呼吁大家保护起来吧。”
宗春启当时主编北京日报周末版,“社会、经济和文化各方面的新闻都写,对隆福寺藻井的文物价值也比较了解”。他提笔写了一篇《快救救这稀世珍宝吧》的报道,呼吁社会各界抢救这组藻井,并集资把它组装起来。
文章见报后,引起相关部门和专家的重视。北京电视台也做了相关报道。“市文物局的领导,很快组织人力把藻井的构件归拢起来,并在雨季到来之前,全部转移到了先农坛太岁殿内。”
时隔30多年,宗春启还清楚地记得在先农坛看到藻井残骸的一幕:“七间的太岁殿里,藻井的构件几乎占了两间。四大力士、空中楼阁等木雕,大部分都还在,虽然都不同程度地遭到了毁坏。”
“用照片一点点对”
先农坛是明清两代皇帝祭祀山川、先农、太岁诸神和举行亲耕的地方。到上世纪80年代,昔日坛庙已变成学校、仓库、工厂等,面目全非。
1985年,单士元、郑孝燮、罗哲文等古建专家,呼吁尽快修缮先农坛古建筑群,并建议修缮后,在此成立全国第一个古建筑主题的博物馆,为北京乃至全国提供一个研究交流展示文物建筑的平台。
北京市政府、市文物局采纳了专家们的建议,随即成立古建馆筹备处。在此机缘下,市文物局就把隆福寺藻井的构件搬到了先农坛,准备日后照原样恢复起来,作为文物在古建馆陈列展示。
1991年,古建馆在修葺完毕的先农坛太岁殿院成立。“建馆初期,条件很简陋,再加上忙着腾退、搬迁和修缮,几乎没有基本陈列。”古建馆原馆长陈旭描述当时情景,“就是在庙里支几个柜子,里面摆几个模型。”
1998年前后,陈旭就任古建馆馆长,市文物局拨了一笔经费。“我想,既然叫古代建筑博物馆,就应该有一个像样的基本陈列,介绍古代建筑文化。”于是,他开始组织人马,准备用这笔经费筹办《中国古代建筑展》。
“办展览,不能搁一堆假模型,得有真模型才可以啊。”这时,陈旭突然意识到,库房里还堆着隆福寺藻井的剩余木料,“如果把它抓紧攒起来,支在天花板上,大家来看展览,抬头一看,那多提气啊!”
早在1994年,古建馆就在一些专家的呼吁下,对隆福寺正觉殿藻井进行修复,但后来由于经费等种种原因,修复一半就终止了。当时,负责这项工作的是市文物局的工程师李俊阁,人称“李木匠”。
前不久,今年90岁的李俊阁在家中接受了记者采访。一进家门,记者仿佛走进了木工作坊,家中客厅的电视柜上,摆着圆明园西洋楼、隆福寺藻井微缩模型。阳台放了三张工作台,上面摆满李老自制的锉刀、凿子、斧子等。
“退休后,藻井的形制、尺寸都在脑子里,我就找了一些花梨木、红松木等,用两三年时间做了这么一组模型。”李俊阁指着桌上的隆福寺藻井模型,向记者娓娓说起30多年前的往事。
“那时候,古建馆到处找专家攒藻井。一天,市文物局副局长张春祥就跟我说,古建馆有个难题,让我过去负责。”李俊阁有个“怪癖”,“就爱解决别人解决不了的难题”,于是一口答应。
到古建馆后,他才知道,这个难题就是把隆福寺万善正觉殿藻井给拼起来。早些年,他赶隆福寺庙会的时候,从门缝儿里窥见过它的真容,只记得“它一层一层的,每层都雕有纹饰,结构很复杂,四边有四大力士托着。”
而彼时摆在他面前的,却是一大堆支离破碎的木头,包括几组藻井的构件。更让他头疼的是,手里没有任何资料,它原来的形状、结构,一时都无法弄清楚。
宋代的建筑规范,可以依照《营造法式》,清代有工部颁布的《工程做法则例》,而元、明两代没有建筑学的教科书存世,只能用实物考证。“隆福寺万善正觉殿藻井,恰恰又是孤品,没有范例可循。”李俊阁唯一的希望就是老照片。
古建馆派人四处搜罗资料,最后在梁思成第二任妻子林洙那里,找到了当年营造学社拍的照片。上世纪30年代,梁思成加入营造学社后,和学社成员调查、测绘了包括北平在内的十几个省、两百多个县的古建筑,积累了大量珍贵资料。其中,正好有隆福寺万善正觉殿藻井的照片。
“照片拍得非常清晰,总共有三四张,帮了我们很大的忙。”李俊阁拿着这几张照片一点点比对,从那堆木料中逐一把藻井各层大的框架先找出来,然后把小构件再捋出来,排列组合它们的具体位置。
上世纪30年代,营造学社拍摄的隆福寺万善正觉殿明间藻井。
李俊阁发现,“每层框架都刻着天宫楼阁,下面密且小,上面疏而大,加起来有85座,但保存完整的只有不到四成,很多都只留一个屋顶、一个底盘或者几根柱子。”要想把藻井攒起来,先得把缺件给补上。
这对他来说并不难。从小心灵手巧的他,小学毕业后,跟着日本早稻田大学建筑系毕业的姨父学木工。出师后,他在北京当过工人,又在部队当过工程兵,执行军事工程测绘和隐秘工程。这些工程涉及测绘、机械工程等方方面面的知识,他每天坚持自学到晚上12点多,逐渐成了“十项全能”的木匠。
1978年北京市文物局成立,李俊阁复员转业,和爱人一起到市文物局工作,是当时局里少有的八级工。由于常常和文物打交道,他又“闲不住”,每天下班后,就在自家院儿里烧小瓦、做小斗拱,制作各种古建模型,有北京白塔寺大雄宝殿、河北蓟县独乐寺观音阁……
说起古建筑,李俊阁头头是道,“每个朝代的建筑都有它的模数,也就是标准尺寸,几材几契,什么构件在什么方位,有经验的木工打眼一看就一目了然。”他拿起模型向记者展示,藻井由榫卯和斗拱堆叠而成,一环扣一环。类似于“拼乐高”,但要求更精密。每个环节都精益求精,大小不能有毫厘误差。
隆福寺万善正觉殿藻井有两万多个斗拱,“最大的斗口有十几厘米,最小的斗口只有两厘米”。每层框架上有大小房子十几种,“仅屋面形式就有重檐歇山、重檐十字歇山、重檐圆攒尖、四角攒尖等,几乎是古代建筑的集大成者。”
退休后,李俊阁用两三年时间制作了一件隆福寺藻井微缩模型。
李俊阁从平谷请了几位经验丰富的老木匠,根据原形制、原构造,用红松木精雕细琢,补配缺失的天宫楼阁和天人神像。为了区别新旧,新配的木构件制成后,只在表面涂了一层桐油。“如今在古建馆看这组藻井,那些‘白茬儿’的构件是我们补配的,上面残留着油漆彩绘的就是隆福寺保留下来的。”
历时三年多,李俊阁和同事基本上恢复了藻井中心圆井的部分。但让他遗憾的是,到1997年退休前,“藻井外层方井的部分,由于构件散失和经费不足等问题,没来得及修复。”
激活文物的生命力
1998年,古建馆再次组织人力,在此前的基础上对藻井进行全面修复。
由古建馆营造设计部的李小涛主持设计,据她回忆,藻井外层的方井、斗拱、天花,都是根据隆福寺殿堂原有彩画规格复原。旧有的彩画,都本着修旧如旧的原则修复。比如,藻井第四层框架上有八块背板,上面画着二十八星宿神像。与古建油饰彩画不同,它是先画在宣纸上,后裱在背板上的。
因为藻井多次搬运,这些彩画已经剥落严重,八块背板上只有两三块可识别的图案,而且几乎都变成了碎片,落满灰尘。李小涛设计了几种保护方案都不理想,最后请修复字画的老师傅,用传统字画揭裱的方法,把一块块碎片除尘、编号、揭取,最后加固托裱。
为了完整地修复藻井,北京天文馆把收藏的藻井天文图移交古建馆。李小涛记得,由于盖板松散,彩绘脱落得很厉害,米粒儿大的残片簌簌地往下掉。但他们没有添笔上色,只是把松散的板块加固,并用传统工艺清洗画面,喷刷胶矾水,使其不再继续脱落。
从1994年到1999年,市文物局和古建馆的专家经过近五年努力,终于基本恢复了隆福寺万善正觉殿藻井的原始面貌。
但问题接踵而来,这组藻井通高约四米,外缘井口直径约三米多,重达数吨,该在什么地方、如何展示?
“我们和市文物局、古建专家经过多次论证,认为放在太岁殿西稍间比较合适。”陈旭告诉记者,因为太岁殿是先农坛规模最大的单体建筑,有7开间,面阔52米,进深24米。
可太岁殿是明清两朝祭祀太岁和春夏秋冬十二月将的地方,本身也是国宝级文物。如何在不破坏太岁殿建筑的情况下,展示这组藻井?
经过多次探索,古建馆决定利用现代建筑材料,在太岁殿里面支起四根大柱子。每根柱子上贴一个工字钢,上下焊接成整体钢框架,然后外面用木材包起来。按照隆福寺原有的规范样式,新做斗拱和天花。
“在这个基础上,再用吊车把藻井一层层吊起、组装。也就是说,我们只是利用四根大柱子把它托起来,它可以灵活拆卸。这样,既保护了太岁殿,也用比较理想的方式展示了这组藻井。”陈旭说。
1999年6月,隆福寺万善正觉殿藻井在太岁殿吊装完毕,《中国古代建筑展》如期开展。陈旭记得,当时恰逢第20届世界建筑师大会在北京举办,中外建筑师来古建馆参观,一些外国建筑师头一次见到这么美的藻井,都叹为观止。这组藻井从此成为古建馆的镇馆之宝,不断吸引游客前来打卡。
2011年,古建馆《中国古代建筑展》改陈之际,对隆福寺万善正觉殿次间的两个藻井和毗卢殿明间蟠龙藻井也进行了保护性修复。如今,这四组藻井都在古建馆陈列展示。
隆福寺万善正觉殿藻井所在的展区,总是古建馆游客最多的地方。藻井下方安置了照明灯,游客一抬头,就能清晰地看见藻井内琼楼玉宇的天上宫阙,以及最上方的天文图,1420多颗星星微微发出金色的光芒。
天宫藻井冰箱贴“出圈”后,这里更是人气骤增。前来与文物合影的人,络绎不绝。不少游客表示,因为这款冰箱贴,知道了何为“藻井”,并对文物本身产生了强烈好奇,甚至不远万里来相见。
古建馆的数据显示,往年游客数量在十四万人次左右,而去年游客数量增长到了将近六十万人次。单日游客数量也屡创新高。
小小冰箱贴,激活了文物的生命力,让更多人看到文物背后的沧桑变迁。与此同时,文物本身的魅力,也赋予文创产品极大的价值加成。这是文物与文创产品的相互成就。
最近,胡游又设计出可以旋转的天宫藻井冰箱贴,正在解锁更多新的玩法。古建馆也已启动新一轮的“造星计划”,准备为馆里最大的网红打卡点“一亩三分地”,海选专业文创开发团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