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凉了……”母亲说这话时,灰白的头发被风吹乱,满脸萧索,好听的京腔带着几分诗意。以至母亲去世多年,每当秋风起,或者到了秋分节气,我都会清晰地记起。曾经以为秋分即秋风,人到中年,才对秋分的概念明白了一点。
秋分,农历二十四节气中的第十六个节气,太阳到达黄经180度,气温降低,北半球真正进入秋天。古籍《春秋繁露》写道:“秋分者,阴阳相半也,故昼夜均而寒暑平。”“分”即平分,居秋之中平分秋季,当日白天黑夜时间均等。秋分之后,夜愈长,日愈短,天气越来越冷。《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曰:“秋分,八月中,解见春分。”指此节气与春分相似,平分季节与昼夜。古人将秋分划为三候,一候“雷始收声”,二候“蛰虫坯户”,三候“水始涸”,意为雨量减少,雷声消失,蛰居的小虫藏入泥穴中,湖海河流水位降低,一些沼泽及水洼渐渐干涸。
大自然呈现敛藏之气,也奉上因冷暖交融突显浑厚的绚丽。南方,丹桂飘香,蟹肥菊艳;北方,绿消翠减,金色夺目。犹记故乡坝上此季阔朗的素美,澄澈的蓝天,舒卷的云絮,树叶在寒凉的风中飘飘坠落,疏林间铺陈着一片片醒目的亮黄。四通八达的公路宛如黑色锦缎,分割着金晃晃的林海田畴,把天空划成一条条蓝色河流,沉静,肃穆,庄严。
惊异于自然的明艳丰美,得到自然慷慨的馈赠,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古人岂能无动于衷?众多风俗从民间衍生。
秋分品蟹正当时。《红楼梦》中描写宝钗为助湘云诗社“做东”,拟12个菊花题,大观园摆开螃蟹宴,盛情上至贾母下至有头脸的丫鬟,在人脉上大大赢了一把。遇上才高八斗的“潇湘妃子”夺魁菊花诗,宝钗不甘居其后,一首咏蟹诗偶露峥嵘,“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道出不被世人所识的锋芒,冥冥中,预示宝姐姐的宿命。
第一次吃螃蟹的人堪为勇者,此言极是。那年,外甥送来活蟹,用网兜着,放在水盆里。适逢家人外出,夜里,我独自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忽见一个黑灰色螃蟹快速爬来,急匆匆豪横前行,在光洁的米白色地板上,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大蜘蛛。我跳起身,慌慌找了一双筷子夹它,它雄赳赳举起两只大螯,昂首立身撑着光亮的肚皮和我对打,好不容易才把它弄回网兜。此夜紧关卧室门,胆战心惊,生怕众多大蜘蛛窸窸窣窣破门而入……如此丑陋凶横的生物,如何与美味挂上钩呢?
相传,江湖河泊里有一种“夹人虫”,双螯八足,形状凶恶,不仅挖洞使稻田缺水,还会用螯伤人。后来,大禹治水,派壮士巴解督工,“夹人虫”严重妨碍工程。巴解在城边挖沟,灌进沸水,悍虫纷纷跌入水沟烫死,一时间,香味远飘,烫得通红的“夹人虫”从此成了家喻户晓的美食。为感激巴解,人们在“解”字下面加“虫”,称之“蟹”。秋分之际,螃蟹位列百鲜之尊。
魏晋时,秋日吃蟹、饮酒、赏菊、赋诗成为风流雅事,因文人渲染广为流传。唐代诗仙李白嗜蟹,“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莱。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北宋文豪苏东坡不惜以诗换蟹,“堪笑吴兴馋太守,一诗换得两尖团”;南宋诗人陆游难挡对蟹的喜好,“蟹肥暂擘馋涎堕,酒绿初倾老眼明”;明代剧作家李渔一生嗜之,家里49口大缸装满肥蟹,还用花雕酒腌制醉蟹,日日品享,冬春接续,直到来年螃蟹上市,吃出古今佳话。
秋分吃秋菜,是岭南之俗。据说,秋菜即野苋菜,称秋碧蒿,经秋尚鲜绿,采回来与鱼片煮汤,名“秋汤”,民谚道:“秋汤灌脏,洗涤肝肠。阖家老少,平安健康”。南京流行“桂花鸭”,普通的盐水鸭,以桂花卤入味,肥而不腻,一抹香馨让肥鸭多了飘忽的诗情。我身为北人,少南国品鲜机缘,不知此俗尚存否。
书载,有的地方,秋分与春分同俗,做“竖蛋”游戏,以示对生育的敬爱。送“秋牛图”也是民俗,说着顺应农时的吉利话,祈福收成好,颗粒归仓。亦有用细竹叉着汤圆,置于田边地坎,名曰粘住麻雀嘴,不让它糟蹋庄稼。
古人重时令文化,南北异俗同理,对土地的尊重,对四季轮回的敬畏,对生命、生活、生产的美好祝福,折射着农业社会特有的文化现象。顺其时,择其趣,自得其乐,不知消解了多少愁闷,让心灵得到慰藉。
“秋分收花生,晚了落果叶落空”。不仅收花生,玉米、谷子也在收割中。出行坝下乡野,只见路边三三两两的男女掰玉米,劳作者多为老人。微友发照片,老头儿在地里割谷子,老太太送来一串葡萄,老俩口脸上堆满慈祥的笑纹,身边,金黄的谷穗沉甸甸垂着头……
冀中平原以南的区域还要秋种,“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应时。”塞北气候寒凉,庄稼一年种一茬,收秋即天大的事,“八月秋忙,绣女下场”,家家无闲人。
我在坝上农村长大,记得老乡们收秋时常说的话是:“抢回来就是钱呗!”怕大风,怕霜打,怕雨涝,怕鸟兽糟蹋,抢着割麦拔秧,抢着拉场脱粒,抢着割草备牲口过冬饲料……起过土豆的田里,抢着再用“铁爪”刨一遍,把遗漏的土豆一颗一颗找出来。组织孩子们下田捡拾遗撒的麦穗豆粒,收工时捎一筐嫩绿的野菜或者一捆青草……夜幕降临,一个个庞大的黑影在田地里缓缓移动,那是背草归家的村民。庄稼上“场”了,场面上人声鼎沸。牛惧下田翻耕,疏松土壤,以备来年春种。翻地的好把式仰着下巴,时不时对做粗活的后生吼一嗓子:“看你腰软肚硬的熊样!”挨骂后生龇牙咧嘴的笑,心悦诚服,绝对不还嘴。
庄稼和青草混合的清香四野飘荡时,烘炉匠支起炉子,红红的炭火冒着浓浓喜气,家境尚可的女人们着手准备面粉、麻油、红糖,孩子们欢呼雀跃,月饼的香味充塞大街小巷……
十二度圆皆好看,其中圆极是中秋。秋分与中秋节相邻,祭祀月亮,春秋时代为国之大典,《礼记》云:“天子春朝日,秋夕月”。天上月满,人间团圆,祭月仪式契合民意得以绵延。儿时,中秋节晚上,只要有月饼或水果,母亲会切成块,用盘盛装,香喷喷的,放到窗台上先供月亮。后来,发觉婆婆也守此习。再后来,知晓周遭很多家庭中秋祭月仪式颇隆重。曾对母亲供月十分不屑的我,早已不再有微词,因为懂了,祈求月神护佑,多为家人平安,如此美丽的圆满,不也包裹着我的愿景吗?
收捡一年的劳动所得,典藏来年生活的凭靠,忙碌,喜悦,充实。若遇灾年,收获寥寥,庄稼人便像经霜的茄子,蔫头耷脑。文人墨客古往今来的悲秋,也同此理,因失意而触景伤情……如今,年轻的乡哥乡妹外出寻梦,土地流转于大棚或大户,洒农药,施化肥,机械化作业司空见惯,有几人守候传统的耕作方式?仓储粮,心不慌,赤日炎炎下伏身割麦的人越来越少,谁还会在乎刨半筐土豆、割几捆青草?
人到中年时到秋,将入老境,盘点收获,发现所得无多,憾事重重,自是不爽。岂不知,春种秋收,一分付出一分回报,天地公平。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能做到的就是平复心绪。秋分的本质即阴阳平衡,顺应天时,收敛闭藏。成熟在于饱满,在于滤去水分,拂掉浮华,结实累累,回归内心。“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得失相依,甘苦自知。不管生活方式如何变化,人与自然节令都有扯不开的关系。
迎着秋阳,我珍重地握住一个光洁浑圆的苹果,看着它洇红掌心,像捧着秋天的记忆。
文:杨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