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烟树》并不如烟
2025-02-06 12:56 来源:  北京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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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在拿到侯磊新作《北京烟树》以前,我已经很久没读过描述北京的泪目之作了。以往读过的佳作,距离现在最近者,一部是肖复兴先生的《咫尺天涯最后的老北京》,另一部则是邵燕祥先生的《胡同里的江湖》。

拿此前读过的北京文化作品而言,我喜欢的大都是些上个年岁之人,在讲述上了年岁之事。比如,八十开外的张永和先生,娓娓道来地闲聊京城的戏曲;同样是耄耋之年的杨澄先生,在讲北京胡同内发生的如烟往事。读他们笔下的故事,我欢喜异常,感觉书很“薄”了,不禁读,大半天时间便将数万字的作品吞下。隔上一段时间,再如同反刍一般地重新咀嚼一下。但张永和也好,杨澄也罢,他们都是写“3040后”所经历的故事。邵燕祥先生书写的北京,是给“2030后”看的。肖复兴先生的笔墨,是展示给“4050后”的。到了刘一达等先生,则为“60后、70后”的北京故事做注脚。“80后”的北京,又该由谁来执笔书写呢?众里寻他,千百度后的蓦然回首,此人便是侯磊了。

见到侯磊的时候,他已经是北京文联下辖的《北京文学》编辑。听说他的新书即将出版了,但并不十分在意。此前,侯磊的作品已经出版了几部,反响皆好,再出一部“锦上添花”之作,似乎不足为奇。谁承想,这部新问世的书稿,并不是“锦上添花”,而是要为“80后”北京人立传。

在阅读《北京烟树》的过程中,我不断地去“骚扰”侯磊。他所描写的场景,是需要在这种不断交流中得到情感确认的。比如,书中有这样一个桥段:有一家老邮局,一代代的人寄信取钱,全在那里。邮局送信的人不叫‘小哥’,而叫师傅。更有集邮迷们,天没亮就赶去排队买发行“新票”,赶到了也会发现前面已排起了长龙。一九九几年邮市最火的时候,排队总能打起来,后面的生往前面挤,队挤散了,人们拥上来说“我排第四个的,一、二、三、四,就这儿。”每次我都被挤出来,有次一位路过的老太太拉着我问:“这里换外汇券” 读罢,我在书的抬头空白处连着写了几个“哈”。转念问侯磊,你是哪年开始去买邮票的?“九六年底,九七年初”。对的,北京邮市最火爆的时段,就是19911997年。那时候的北京人,正在与外汇券渐行渐远。外汇券退出流通领域的时间,是在1996年的630日。到了当年71日,此券就变成废纸一张了。一眨眼的工夫,一个时代便悄然过去。老太太的问话,或许出自后知后觉的内心焦灼,但让人感受到黑色幽默的效果。侯磊的此番描述,是在利用时间差,给我们还原了一个急剧变动年代里的真实场景。

那时候,管谁都叫“师傅”,也是工业化时代遗留下来的惯性思维所致。记得在北岛、曹一凡、维一等编著的“北京四中”记忆中,曾经提及一批不被学生们称作“老师”的教书“先生”。“先生”曾是个高尚的称谓,暗藏着民众对于知识的崇敬。“师傅”也是尊称,管老北京人叫作“师傅”,得看人家的年岁。活到了人瑞年纪的老北京人,似乎更愿意接受“先生”“老板”“大爷”之类的称呼。“生在红旗下”的第一代、第二代人,则对“师傅”称呼的接受度甚高。你看,点点滴滴的北京,精巧细部的北京,才是最能抓住人心的北京。我跟侯磊提及这些,他也不说话,只呵呵地笑。

“80们所遭遇的北京,新旧时代生命体之间的碰撞极为剧烈。尽管步伐不快,从表面上看起来一切都很悠然,但里子却不是这样的。老辈人觉得小辈人来自外星球,小辈人也觉得与老辈人交流起来全然不同频。侯磊在艰难地找寻着彼此对话的空间,他的尝试本身,便散发着北京人与北京文化独特的幽默。比如,有这样的一段内容:明代北京叫顺天府,下辖大兴、宛平二县。这不是卢沟桥畔宛平县和大兴区,而是北京分成东西两部分,东归大兴,西属宛平。大兴胡同自然得名于大兴县衙。1928年北伐胜利后,国民政府南迁,北京成了北平。直至1935年,大兴县政府才迁到了大兴区,县衙成了现在的东城分局。而唯一留下来的,便是县衙对面的城隍庙。

城隍庙的门脸儿不大,稍不留意便错过,而留意的话,便能看

到城隍庙的山门上从右往左共有四个大字“监观有赫”。拱门上下有一副对联,书法敦厚。

上联是阳世奸雄违天害理皆由己

下联配阴司报应古往今来放过谁

这里是我出门买菜的必经之路。有一天晚间,我带着一位博士诗人路过此地,给她讲解墙上的对联,旁边的马扎上,忽然站出来一位住户“你再讲一遍,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吗

“大兴县衙的城隍庙。”

“你们哪儿的啊

“落魄lào pǎ啦,19514月从黑芝麻胡同搬来的。”“哦,你们走吧。”

如果我说不对,他会扣下我讲到半夜,古往今来放过谁。

读到最后一句,我笑了。给侯磊发一条评论:“两翻三抖”。我知道他是资深的昆曲爱好者,同时也是曲艺迷。传统相声之中抖包袱的技巧,丁点不落地使在这部作品之中了。他对胡同口“看街”的老住户是十分尊重的,但内心里不忘调侃一下。真的说出口,估计就得吵吵起来,所以忍住(憋着),别说!

我跟侯磊说,他是在给“80后”的北京人集体立传。这话他未必认可,但我的直觉告诉我,此观点大体没错。比如,有些北京场景,就至少不属于“70前”的北京人。陶然亭公园内的雪山,您是否玩过呢?通过一件公园设施,便可以检验人的年轮,这不是每个人都能想到的。咱们来读读:

陶然亭中有一大一小两座雪山,雪山不是纯白,但在蓝天白云、太阳足兴(充足时,远望去真和雪山相仿。雪山的三面是石头水泥垒成的山,一面是滑梯面。滑梯面是水泥铺成,因被人肉长期摩擦,几乎擦出光亮。它宽敞而又润滑,能四仰八叉地滚着滑下去,而到下部时,滑梯变缓,到地面时有大理石方砖面平缓地铺开,也不会伤着孩子。夏日里每天都有孩子们上上下下滚来滚去,恨不得全北京的“土娃”都挤到雪山上哇哇乱叫。他们穿着开裆裤,举着糖葫芦,让细嫩的皮肤贴近冰凉的滑梯面,好带来一丝清凉,比吃了冰棍还要酸爽。冬天的时候,孩子们戴着毛线的口罩手套,穿着红色蓝色的花布棉袄或带有绒毛帽子的羽绒服,在山顶并列成一排滑下,好像天上下了一堆破棉包。

在接下来的篇幅里,侯磊也交待了两座雪山的出现时间: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为了纪念红军长征,能让孩子们有忆苦思甜之感,才复原式地建造了它们。然而,在“人肉”擦出光亮的大滑坡上哇哇乱叫,却只属于“80后”的一代。就此,我还问过表哥。在他的回忆中,雪山的坡面还是比较粗糙的。学校老师组织大家去攀爬,还真有“过雪山”的感觉。表哥生在1966年,差不多算是第一代“滑雪者”。在我自己的童年记忆里,陶然亭雪山简直是个噩梦。玩大发了,大头朝下出溜,结果把嘴跄破了。

80后”的童年记忆,绝不止是大雪山。对于“80后”的孩子而言,吃顿肯德基,或是麦当劳,幸福感总是满满的。在此方面,我与侯磊确是知音。

在我的童年记忆里,吃麦当劳的次数远少于吃肯德基。而我身边的同学,却都能说出麦当劳与肯德基之于味蕾的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差别来。我说不出,也体会不到,仿佛没见过世面的小白一样,感觉很丢人。

让我从麦当劳叔叔与肯德基爷爷中挑选一个,我还是会选择肯爷爷。毕竟,四脚八叉高高在上的麦当劳叔叔,还是让我多了一分敬畏。至于不远处的东单三条内,还有一座要按那儿挨针的儿童医院在时时召唤,其感受便可想而知了。

侯磊在《北京烟树》中,绝不会如我这般蜻蜓点水地记述。他用了一个章节的内容,在解读“80后”的“神快餐”:奶奶生于1913年,几乎是清朝人。我之前请奶奶吃过三明治,现在请奶奶吃麦当劳。她用慈禧太后那个年代的北京话说“这算什么啊酸一口甜一口的。”

老辈儿人在味道上不一定接受麦当劳,若真吃也是使劲往胃里塞,不解饱还噎得慌。90年代,北京安定门外大街路西,地坛公园西门外的斜对面,一家肯德基旁紧挨着一家中式快警荣华鸡。“荣华”顾名思义,后来没有长久。还有香妃烤鸡,以烤鸡、甜烧饼、小菜等为主,菜品都放在一个平盘里,像是在食堂打饭。烤鸡嫩而不腻,小菜酸中带甜,火烧略带甜味儿。

此前,我读过能这样谈论北京现代餐饮的,一位是肖复兴,另一位则是赵珩。而今,又多了一位“80后”的侯磊,能够身临其境、感同身受地讲同辈人的餐饮故事。而且,他将餐饮故事升格为“对于大时代的文化考量”,这或许就是同辈人所欠缺的。

左起:鼓楼人艺创始人方喆、青年作家侯磊、北京纪事编辑郎永、本文作者高申

作者:

申哥带你走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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