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炉汤沸火初红 ——立冬随感
2025-02-06 13:19 来源:  北京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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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忽间,立冬到了。

路边街角堆积着薄薄厚厚的落叶,扫了一层又一层。大风刮过,叶片乱纷纷旋舞,灰绿、姜黄、酱褐,掺杂着鲜艳的橘红……搅浑了生命的底色。银杏裸露枝枝杈杈,金扇般惊世骇俗的美丽坠落尘埃;槐树乌黑的躯干瘦骨伶仃,突显寂寥的荒寒;嶙峋的老杨伸开断柯长枝,“刷啦啦”抖掉满身黄绿相间的负累,粗壮斑驳的树干如虬曲老梅,呈现出旷古的美……

天地循环, 树活得通透!

酷夏撑起道道绿荫,秋日张开蓬蓬华盖,冬天来临时,它要抱紧自己,把滴滴水分从枝梢悄悄收回,没有力量了,便不再消耗自己,亦不留恋,不粘滞,它要休眠,修炼,聚拢一抷丹田的暖意,催生又一个春天复活,静候光闪闪的新绿……

“立冬,十月节。冬,终也,万物收藏也。”《月令七十二候解集》如此描述。繁华谢幕,“藏”之季启帷,这是大自然的秩序。古代将立冬分为三候,“初候,水始冰;二候,地始冻;三候,雉入大水为蜃”,寒凝大地,薄冰晶莹,乃至野鸡藏到海里化为大蛤,为生命取暖——这份对自然景相异同的细微观察和幻觉,足见对节令物候的敬重。

立冬后,日照时间缩短,阳气减,阴极盛,人体也易阴阳失衡,“冬不藏精,春必病温”,养阳藏阳正当时。农耕社会的饮食起居,累积百代经验,自有吉言,养精蓄锐,顺应天人合一之理。高寒地区应补大温大热的肉类,干燥山区多食水嫩果蔬等生津之品,地气温和的南国进补鸡、鸭、鱼类等鲜味……景象风俗各异,但滋补养生,一粥一饭愉悦身心,在食为天的民间,南北皆宜传承。

走进肃杀的初冬,文人墨客自有感怀。他们欣欣然发现抵挡朔风的生存之暖,“冻笔新诗懒写,寒炉美酒时温”,“方过授衣月,又遇始裘天。寸积篝炉炭,铢称布被绵”,一杯淡酒一衫布衣也可点燃古往今来一炉火。最爱南宋杜耒的诗句,“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寒冽的冬夜,友人叩访,没有酒肉款待,奉上一杯滚烫的香茶,同样暖心暖肺。瞧呀,小炉燃着红红的碳火,炉盘上稳着茶壶,里面的水沸腾了,“咕嘟嘟”的响,奶白色水汽从壶嘴徐徐喷出,袅袅散开……

梁实秋在《北平的冬天》一文里,细腻描写民国年间京城百姓忙着准备过冬的事,“阴历十月初一屋里就要生火,煤球、硬煤、柴火都要早早打点。摇煤球是一件大事。一串骆驼驮着一袋袋的煤末子到家门口,煤黑子把煤末子背进门,倒在东院里,堆成好高的一大堆。然后等着大晴天,三五个煤黑子带着筛子、耙子、铲子、两爪钩子就来了……”句句传神,读之,牵起幕幕回忆。

我7岁时,全家搬到那个仅有30户人家的坝上小村,冬天砌小泥炉取暖,一截短短的铁皮炉筒伸进大炕,炉膛微火难挡严寒,后墙结满白白的冰霜,开门时,唰唰飘飞,恍如细雪。后来有了小铁炉,省煤照样放在首位,父亲手抓泥巴为铁炉套一层里子,放两三块煤即满,散热效果大减,也是穷人家过冬的无奈。父亲还把碎煤掺土倒水和起来,用铁铲切成小块,晾成煤饼,塞进炉堂,盯着纤弱的小火苖一抖一抖串起。父亲蹲在地上伺弄炉子时,头上扣着那顶戴了多年的狐皮帽,帽子黑灯芯绒罩面,耳扇和前沿的毛长长的,土黄中夹杂着一点点黑。他的脸冻得青紫,一滴清涕挂在鼻尖,欲掉未落,晶莹透亮……至于不再套铁炉,把乌亮的大块煤扔起炉堂,转眼间,蓝紫色火焰“焿焿”冲出炉盖,肆无忌惮烧红炉堂——那是父亲复职以后的日子,温暖自不必说。

“有些人,有些事,需要等到隔了山高水长,隔了流年,方可悟得透,看得清。”一篇文章里有这样的句子,觉得好,便记住了。岁月载着年龄越来越薄凉,但记忆不会,往事凑着堆取暖。炉火勾起的过往,让我对立冬“取暖”有了分明的理解。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诗经》所言的“九月”,大体指此季。大风起,天渐凉,妇女们开始缝制寒衣做棉鞋,为围聚身边的稚子老人,为漂泊守边的丈夫儿子,一针一线皆是厚厚实实的暖,揾热了心与心的距离。“立冬”总在十月初一“寒衣节”左右,传统的祭祀节日,此节与清明节、上巳节、中元节,并称四大“鬼节”。始于周朝,兴于唐天宝年间,到宋代,确定十月朔日,授衣、祭祀、开炉。后人用纸糊制棉衣,在亲人坟前烧掉,寄托着红尘难以割舍的牵挂。

其实,俗世之寒并非一季一地,相依相偎“取暖”,应为郑重的日常。

《红楼梦》第七十五回,贾母于中秋夜召集家人到大花厅前赏月,丫鬟也围坐在一处,对月赏桂闻笛,于末世荒寒的心境中获得缕缕暖意。黛玉和湘云游走“凹晶馆”,面对天上冰轮、水中月影,联对五言排律,也是孤寂身世中的相濡以沫。之后,孤傲的道姑妙玉现身,并一反常态邀两位小姐到庵中吃茶,将适才的佳句记录续写,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遇知音,便是“天地大美”中渴望共享的取暖。

一位年近90目盲骨折的老太太住进医院,老先生每日做好老伴爱吃的醋溜白菜或疙瘩汤去医院探望。老妻说:“累你了,我死了算了……”老先生说:“要是没了你,那日头,从升到落,该多长啊!你不在,我就没家了……”一天,老先生没有来,老太太大怒;二天,三天,半个月过去,老先生依然没来,老太太开始绝食。事实上,老先生也住进医院,视力语言行走功能尽失。听说老太太绝食,他打手势让儿女用轮椅把自己推到老妻病床前,举起枯瘦的双手,顺着床头,摸索着老妻的头、脸、胳膊、腿和脚,嘴里发出短促的“啊”“呜”声。老太太也艰难地伸出手,向老伴的方向摸索,两只布满老年斑的手终于在空中紧紧握住……行将就木,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留存的唯有浓浓世间情。生命“取暖”的方式如此纯粹,感人落泪!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荣枯有序,“敛阳归根”。顺天时,应四季,藏五脏之阳,藏一代又一代传承的血脉,藏几世几劫过滤沉淀下来的情志。这血脉,这情志,在无始无终无际无涯的时空里,让众生有了力量和温度。正如那些树,年复一年,脱掉华服,只为涵养生命水源,蓄足春天生发的能量。

立冬时,塞北大风降温,坝上下雪了。朋友发来照片,只见几枚苍黄的叶片覆着白雪,红通通的“忍冬”果成串悬挂于缀满雪花的枝头,鲜艳欲滴,美如童话。

室内,暖气融融。插在宝蓝色阔口瓶内的花束渐次绽放。若有若无的幽香中,煮一杯清茗,捧书夜读,不失为理想的“冬藏”吧!


作者:

杨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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