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在坝上,坝上没有春花烂漫的景致。坝上的春天融身于皑皑白雪中,淹没于漫漫黄沙中,隐迹于冰寒彻骨的料峭中……小时候,从书上画中领略到春光无限的良辰美景,非常羡慕而向往,大有何不生于江南之恨! 生不逢地,反而对春的点滴艳丽留下放大的印象和久远的记忆。即使早已离开坝上,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日子,我也常常陷入春的追思———关于春天的印象,是从春节开始的。而窗花的绽放,使春节有了别样的华丽和惊艳,有了属于春天的庆典和图腾。
窗花,严寒中绽放的美丽剪影,是对春天精心的描绘、修饰、装点和纪念, 是对生活绵绵的情丝和年复一年生生不息的希望。
母亲会画窗花。飘雪的腊月,每每收拾过碗筷,母亲便坐到热乎乎的炕头上,叠好红纸,伏下身子,用半截铅笔在上面一笔一画地描绘。喜鹊登梅、鲤鱼呈祥、牡丹缀枝……母亲总是全神贯注的样子,边画边叨念她的早已逝去的某位亲人窗花画得如何如何好。我趴在母亲身边,兴致勃勃地看着母亲画窗花, 对她的絮叨颇烦,觉得母亲画得就最好。
叠起的窗花纸上钉了白色的纸芯,起固定作用,以便下剪时不至于变形散架。剪窗花的任务由大姐完成,她那时大概十八九岁,长得俊美,手也灵巧, 咔嚓嚓,随着小剪子的轻轻碰撞,一串串一绺绺细碎的红纸,从大姐纤细的手指间飘落在烫得焦黄的旧炕席上。我兴奋地抢着红纸屑玩耍,有时大姐手中的纸屑还未离剪,就被我拽了去,惹得她尖声地训斥,嗔怒地向母亲告状, 甚至摔了小剪子……当一副图案美丽的剪纸顺着大姐的手展示在面前时,我的心里便漾起一浪一浪的欣喜……
那时,村里有女主人的家庭都剪窗花,花样被大姑娘小媳妇们争来抢去。 红艳艳的窗花剪好后,堆积在炕头上,夹在旧书里,有人来串门,便显摆一番, 家家喜气弥漫。这时,往往已经临年靠节,浓浓的年味随着凛冽的西北风满村飘荡了。人们开始忙碌地打扫屋子,擦抹家具,清洗衣物。接下来,油炸黄米糕、 麻花、果蛋子,压粉条、买豆腐……当这一切紧锣密鼓地忙完后,就是大年二十八九了———春打六九头,正值贴窗花的日子。
我家的土屋破旧低矮,窗户不大,上面是小格子窗棂,糊裱着麻纸,下面有两块较大的玻璃,其中一块裂了 “人”字形的缝儿。因为没有钱换新的,这块带着 “人”字形裂缝儿的破玻璃,伴随全家度过好几个春节。 糊窗户是父亲的事,他总是用蘸过油的新麻纸换掉上面泛黄的又硬又脆的旧麻纸,再用红纸糊裱整个窗户的边沿和窗棂,那个 “人”字裂缝儿也被糊了红纸条,格外抢眼。父亲做这些活儿时心情很好,总是笑着说:“纸糊大年嘛!” 贴窗花由母亲来完成,她把窗花反铺在纸上,涂满糨糊,然后走到屋外踩着凳子,开始一丝不苟地贴窗花。母亲用两指捏着窗花,轻轻提着放到窗格间, 比画来比画去,我等姐妹坐在屋里的炕上看正不正。在我们隔窗 “指挥”下, 母亲的窗花终于落下去,轻轻地一点一点掀开衬纸,新鲜的红窗花便盛开在窗上,窗格子麻纸上贴三至四个小窗花,下面的那块完整的大玻璃贴一个大窗花…… 那些日子,大姐爱哼唱一支歌,我们似懂非懂地跟着混唱,模糊地记得有一句:“一盏电灯那个明又亮,姑娘在灯下剪窗花的那个……”这支歌是一个下乡插队的知青教的,村里的年轻人大都会唱。歌声情景交融,使贫寒的生活多了明快和欢愉。
最美丽的感觉是次日从睡梦中醒来,睁开双眸,看到泛白的窗纸上清晰的窗花的剪影,细细辨认上面的图案,心里泛起莫名的渴望和新奇。于是,这一天有了新的内容,我挨家挨户跑到每一个院子看刚刚贴上的窗花。当然, 仅仅是疯跑,并不辨别优劣。年节期间,大人们对小孩子不嫌,大伯大婶给一个笑脸,我便跑得更欢……全村三十几户人家,我会看个遍。这种欢迎春天的特殊仪式,对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孩来说颇为隆重而印象深刻。
寒暑更迭,岁月流逝,少年的时光早已不在,父母已是黄泉梦里人,那绽放在年关的窗花,依然栩栩如生留在记忆里。那已不是纸剪的花样, 而是勃发的色彩,灵动的生命,是严寒中温暖的亲情,是我寂寞而不安分的梦想和憧憬! 由此,坝上的冬天有了尽头,童年定格了一份美丽!
窗花,春节的记忆,春天里永远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