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破“月经羞耻”从女性卫生用品做起
北京晚报 | 作者 林颐

2025-02-14 23:43 语音播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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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社会学家的作品选题常常别开蹊径,比如,怎么会有人以“月经”为研究对象呢?《女性卫生用品的社会史》的作者田中光就是这样一位社会历史学者,她长期致力于女性主题的研究,事实上,包括这本书在内,她已经有三部研究“月经”的作品。

女性卫生用品小史

一位女性,假设15岁初潮,50岁停经,那么,有35年的时间,月经都伴随着她的生活。女性卫生用品,是每个女人都不可缺少的,然而,卫生巾(及棉条)的发明,迄今不到百年。据说,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法国护士观察到用于包扎伤口的纤维素材料比布条更能吸收经血,因此把纤维棉应用于处理月经。不过,有历史正式记录的是美国医生伊勒.C.哈斯博士,他发明了世界上第一个内用卫生棉条,于1933年获得了专利,取名为“丹碧丝”(TAMPAX)。

田中光指出,近现代日本的月经观经历过两次重大转折:第一次发生在明治时代,因为日本引进了基于西医知识的月经观;第二次则发生在20世纪60年代,归功于安妮卫生巾的问世。换句话说,直到20世纪60年代,日本国内才有了卫生巾的生产,那么,在此之前,日本女性都是怎么处理月经的呢?

《女性卫生用品的社会史》按照时间顺序解答了这个问题。远古时代用兽皮或树皮,后来,王公贵族女性用丝绸或宣纸类纸品,普通百姓大多用草纸。江户时代的女性会将化浆重抄的粗纸、棉絮塞入阴道或垫在阴道口,再用棉布丁字带固定。田中光说,在江户时代之前的史料中很难找到有关经血处置方法的记录,她主要能参考的就是《妇人卫生杂志》(1888-1926),其中讲到了明治时代的女性月经观——这个时候,人们开始正视月经,认为“富国强兵”必须从改善“母体”入手,因此,包括“经期调养”在内的女性健康问题逐渐受到了重视。

医生们大力呼吁女性在月经期间通过各种方法调养身心,在“处置经血的方法”这方面当然也提供了很多意见。医生告诫,置入“化浆重抄纸”(又名“浅草纸”)容易引发子宫疾病,应大力提倡使用脱脂棉“外垫法”。但使用脱脂棉的一大弊病是,夏天体感闷热黏稠,并伴有瘙痒。20世纪初期,“内裤式胶皮月经带”在妇女中间较为流行。

在“一战”和“二战”期间,现成的卫生棉条产品遭到了社会的猛烈抨击。战争导致的原材料短缺也对棉条类产品造成了严重的冲击。

而这样荒唐的看法,并不只是在20世纪初期才出现的。田中光梳理了“血秽”的历史——阻碍女性卫生用品发展的“月经不洁”观念由来已久,世界各地都存在着月经禁忌,基督教、伊斯兰教和佛教都将月经视为污秽,都要求月经期的女性独处。月经禁忌的起源,与早期人类对死亡的恐惧紧密关联,女性每月流血不止但却仍然存活,这被视为一种神秘现象。

然而,问题并不止于此。正如作者通过对典籍《古事记》的分析所得出的,日本“女性不洁观”并非是从固有的民俗世界自然形成的,而是在“宫廷祭祀”这一极其特殊的意识形态空间中建立起来的。日本历史学家推测,“政治统治阶级为了将原有的亲属组织(双系制)转变为从中国封建王朝(唐)引入的父系制(父权制)而构思(或引起)的用于压制女性的意识形态装置,可能也是女性不洁观的一个侧面”。当然,日本的“血秽”观念是否起源于中国,这还有待于历史学家商榷。

日本安妮卫生巾广告

安妮卫生巾的划时代意义

关于女性卫生用品的生产,引人注目的一点在于,发明者大多是男性,或者在很大程度上借助男性的力量。比如前文提及的美国医生伊勒.C.哈斯博士,还有前几年热映的电影《印度合伙人》,讲述印度低成本卫生巾生产机器的发明,其原型也是一位草根男性企业家。

而《女性卫生用品的社会史》中提到,20世纪60年代“安妮卫生巾”的上市引起了日本月经观念的大变革,其发明者坂井泰子却是家庭主妇出身,她被称为“安妮卫生巾之母”。泰子在自己处理经血的过程中,深刻地领悟到发明推广适合日本女性的纸棉卫生用品的迫切性。而为了完成这项事业,她首先取得了丈夫秀弥的支持,然后获取了三美电机社长森部一正的投资,并依靠时任安妮株式会社公关课长的渡纪彦等同事的鼎力支持,安妮卫生巾才得以获得成功。

在安妮卫生巾发明之后,日本女性卫生用品的生产进入了高速发展时期。全书后半段呈现了繁荣的景象。卫生巾的形状、长度、材质都有了很大的改善,护翼卫生巾、夜用卫生巾、成人纸尿裤等等,都有了适合各种不同人群使用的更多选择,而且更追求呵护身体健康,避免引发皮炎和瘙痒。作为注重生态环保的国家,“布卫生巾”在近些年来重新受到日本公众的欢迎,各种月经杯的使用也逐渐得到了普及。

田中光在书中引用了社会学家天野正子的评价:“对广大女性而言,安妮卫生巾的出现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大事,其重要性远超登月、火箭升空。”此言不虚。

卫生巾背后的女性权益

卫生用品这项关乎每位女性切身需要的日常用品,为什么在数千年的时间里都没有得到人们应有的重视,甚至连女性自己都是回避的?是女性麻木无知吗?是女性没有创造发明的才能吗?为什么只有到了这近百年,卫生巾的发明、生产和消费,才得到了飞速的发展呢?

毫无疑问,这与近代女性意识的提高是密不可分的。月经是独属于女性的现象,它在远古曾经被视作生命蓬勃更新的象征,很多人类学作品都提到过土著部落男性的“月经”仪式。但在后来的“血秽”文化中,女性的力量和女性的主体意识都被压抑了,月经出血被视作不洁,是女性不如男性的表现,是女性给世界带来灾祸的源头,于是,关于月经的一切话题,都成为禁忌,世世代代的女性们沉默地忍受着经期的烦恼、痛苦,以及不卫生的女性用品导致的妇科疾病。女性卫生用品的革命,正意味着女性被遮蔽的意识的觉醒。

有关经期卫生的教育,在很长时间都是落后的,近代中国比日本还要落后许多。阅读这本书,很自然地联想到我自身的经历。我出生于1974年,在浙东南的小镇长大。初一时,某一天,我突然发现内裤上有血,我被吓坏了,忐忑不安地悄悄告诉了母亲。母亲笑着安慰我,拿出了一团奇怪的布条,示范我塞入草纸,然后固定住。当我这些年提升了认知,现在回顾这段往事,我终于明白这就是我当年所获得的稀少的生理期教育。在没有卫生巾的年代,塞着草纸的月带,这种简陋装置并不足以保护少女的生理安全和自尊心,有很多次,血迹渗漏外溢,弄脏了外裤,你不得不试图用拉长的书包带遮挡住臀部,羞耻地觉得仿佛每个人都在盯着你、嘲笑你。这并不是我一个人的记忆,我的同学们,我的同学的同学,她们的朋友与亲人,那个时代的少女们,几乎都是这样过来的。而我的母亲,她们那一辈甚至连草纸也没有,是用包裹草木灰的布袋子来吸血的。一代又一代女人,就在这“污秽”的血液中,以及各种难以启齿的妇科病里,隐忍地度过人生中那些本应最美好的岁月。

直到我上高中后,大约快到九十年代了,卫生巾才在我们小镇出现了。然而直到今天,中国的女性卫生用品市场还有待规范。前段时间发生的“卫生巾塌房”事件,引起了全社会的热议和广大女性的愤怒。卫生巾尺寸不足是普遍现象,有些品牌卫生不达标,少数甚至出现了黑心棉和不明原料的填充物。卫生巾塌房,不只是产品质量问题,更深层次的是对女性权益的漠视,是对女性需求的忽视。

同时,卫生巾价格的问题,再次引起了关注。早在2020年9月2日《南方都市报》的一篇报道《从月经贫困到月经羞耻,散装卫生巾背后是缺失的性教育》里,记者就呈现了卫生巾背后的经济压力:有人视卫生巾为奢侈品,亦有农村女孩使用毛巾、草纸、用完的作业本、破布条等代替卫生巾。作为必需品的卫生巾,其实并不算便宜。报道提到,一名女性一年在卫生巾上的开销从200余元到千元不等,对不少中低收入女性而言,这是笔不小的负担。为此,她们只能选择便宜但舒适性欠佳的品牌,并减少更换次数,后者有很大的健康风险。究竟何时,我们才能实现月经平等?

女性卫生用品的历史,是一部社会史。所谓社会,由无数个体组合而成。《女性卫生用品的社会史》呼吁所有人关注,女性构成了这个社会的很大部分,“她”的生存状态,关乎整个社会的健康状态。

书中还有一个让我感触的细节,在安妮卫生巾发明之后,日本的女性就用“安妮日”来称呼月经期。与此类似,我们中国女性经常使用“大姨妈”来作为代称。是的,我们仍然羞于谈论月经,仍然觉得这是一个不好意思的话题。长久以来的传统观念,我们从小接受的教育,仍然在桎梏着我们的思维。这是一场“既宁静又流血的革命”,是全人类的解放战争,而女性卫生用品之争,只是一场小型战役,一切都只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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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王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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