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大学,一所在抗日烽火中消失的名校
北京日报客户端 | 记者 孙文晔

2025-03-21 2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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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平,曾经有一所特别大的大学,甚至连北大、北洋、北师大等十多所名校都算是它的一部分。就因为太大,它从诞生起,就深陷于动荡中,最终成了教育史上一个被遗忘的名字——“国立北平大学”。

尽管存世只有十年多,但北平大学的历史,却与现今30余所学校的校史息息相关。

北平大学医学院正门

“七七事变”后,这所大学同北平师范大学、北洋工学院一同迁到西安,后又迁到汉中,共组西北联合大学。同一天诞生的西北联大和西南联大,如同两棵种子,为烽火连天的中国保留了精英,孕育着希望。

然而,与西南联大存世八年、南渡北归的命运不同,西北联大只存在三年,就被一分为五。北平大学的文理、法商、工、农、医五学院也随之改组成西北五校,在西北开枝散叶。

由于北平大学并未复校,由其带到西北的五所院校全部留在了条件艰苦的大西北,到如今,已整整80年。

高教“巨无霸”

1927年,对军阀张作霖来说,是异常艰难的一年。前有北伐军的步步紧逼,后有日本人不断膨胀的野心,加上经费日益紧张,行政运作艰难,这促使他痛下决心,压缩高等教育规模,从中腾挪出现金来。在此背景下,一个改造高校的方案,被匆匆提上议程。

根据该计划,北京的9所国立大学合为一校,组成“京师大学校”。清华大学是用庚款办起来的大学,当时还不属于“国立”,故未列入,即便如此,这个名单也足够华丽了。

“京师大学校”计划出台后,国立9校都不买账,其中以北京大学的意见最为坚决。然而,张作霖起于草莽,惯于高压政策,还杀害了共产党创始人李大钊、《京报》主笔邵飘萍,搞得那时的文化事业奄奄一息,知识分子纷纷南下,北大校长蒋梦麟也不例外。

8月,国立9校被迫合并,京师大学校校长由奉系幕僚刘哲兼任,他提出禁用白话文、禁止集会请愿等一系列“开历史倒车”的规定,企图摧毁大学这一新思想的大本营。

幸而北伐节节胜利,张作霖离京,京师大学校办了不到一年就解体了。然而,让各个国立大学校长失望的是,虽然从北洋变成了民国,但主政者对于9校合并仍热情不减。

1928年9月,国民政府通过了“北平大学区组织大纲”。大纲规定,由北平大学合并重组北平、天津、河北、热河的诸多学校,并且裁撤河北教育厅,由北平大学兼管行政,李石曾为校长。

北平大学校旗

这个“大学区制”在中国教育史上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它源于法国,每个学区只有一所综合性大学,该大学除负责教育外,还身兼行政功能,管理各级学校。

国民党“四老”中,蔡元培、李石曾、吴稚晖都有留法经历,曾合作创办过“中法大学”,一直对法国的教育制度推崇有加。

时任大学院院长的蔡元培本有意兼任北平大学校长,但无奈没有在国民党元老中争取到多数,只好把位子让给了李石曾。

有人说李石曾是学阀,试图通过大学区制把持北方教育大权,也有人说,他是理想主义者,想通过这一制度让教育独立于官僚体系。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这一激进的制度在当时强力推行,都显得太过乌托邦。

用一纸行政命令绑起来的北平大学,除北平国立9校外,还包括天津的北洋工学院、法政专门学校,保定的河北大学等,它由文、理、法、商、工、农、医、艺等11个学院组成,成了一艘名副其实的“教育航母”。

从成立之日起,这所大学就无一日不在风波中。北大学生建立了“复校团”“救校敢死队”等组织誓死护校。11月29日,500多名北大学生举行游行示威,并到设在中南海怀仁堂的北平大学校长办公处请愿,不但砸了“北平大学办事处”和“北平大学委员会”两块牌子,还砸了李石曾家的窗子。后经吴稚晖、蔡元培等出面调停,同意不拆散北大原有的三院组织,名称改为“国立北平大学北大学院”,这才稍有缓和。

北大、北洋、北师大等学校的复校运动此起彼伏,大学区内的学潮一浪高过一浪。不出一年,大学区制就以失败告终,李石曾也挂冠创办北平研究院去了。

大学区叫停后,北平大学不再具有行政职能,河北、天津的学校全部从中分离出去。北平市内的北京大学、北平师范大学、北平艺专也相继恢复。

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北平大学虽然几经改组,仍有五院建制,包括女子文理学院、法商学院、医学院、农学院、工学院,在院系设置方面,可说是京城最完备的大学。其中,医学院、农学院和俄文教学为北平其他大学所没有。

北平大学五所学院的校徽

北平大学虽然大,但学院之间不齐心,各院校分散在京城各处,名义上虽然统一,实则是各行其是。直到1932年,北平大学医学院院长徐诵明被公推为第三任校长,这所“巨无霸”学校才算逐步获得一段稳定发展期。

徐诵明一生担任过5所大学的校长,是中国教育的先驱,其个人经历更是传奇:

他是国民党元老,在日本由章太炎介绍加入同盟会,和郭沫若共同组建“夏社”;他与陈其美同是敢死队成员,曾参加辛亥革命和北伐战争;他还是中国病理学的奠基人,创建了第一个由中国人办的病理学教研室。

在派系复杂、山头林立的北平大学,徐诵明健全了规章制度,实现了人事聘任、经费分配的高度集中,总算把这个“联合体”拧到了一处。

据1936年度第一学期统计,全校教职员总计634人,在校生1342人,所聘用的各院系主任、教授,绝大多数有发达国家留学经历,在教育部对全国的国立大学排名中,平大仅次于国立中央大学,排名第二。

如此成绩,与徐诵明“开明爱国,公正厚道,尊重教师讲课自由,竭力提携后进”的教育风格分不开。徐的外孙徐冬冬告诉记者:“当时,外公心中只有国家利益,而无党派得失,他曾说‘兼容并包’不是哪个学校的校训,而是时代的要求。”

正是有徐校长在,当时的北平大学,在历次爱国运动中都走到了前列。“一二九”运动中,第一个到国民党党部保释被捕学生的大学校长就是他。北京市档案馆藏有“北平大学工学院全体教职员发布的通电”,电文称:“学生何罪?爱国为罪,实古今所未有,中外所未闻也。”

担任北平大学校长时的徐诵明

李大钊去世后,北平大学的法商学院还成了马克思主义的主要传播源之一。据西北联大研究所所长姚远教授介绍,商学系的前身为外交部俄文专修馆,瞿秋白即毕业于此。李大钊去世后,很多进步教授聚集在这里。其中有参加过中共一大的李达(经济系主任)、五四运动发起者之一许德珩、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最早传播者沈志远、《资本论》最早的译者陈豹隐和侯外庐,以及程希孟、张友渔、陈瑾琨、黄松龄、章友江等。

徐冬冬说,儒雅的外公很少发火,但为了保护教授学生却不惜“怒发冲冠”。

1933年2月,侯外庐被捕,徐诵明挺身而出,分别致电陈立夫及张学良等人,要求保释,还顶着压力聘请了被北大辞退的白鹏飞、许德珩等。

1933年5月,北平女子师范学院学生、彭真的妻子张洁清因参与学潮被捕,又是徐诵明挺身而出,多方营救使其出狱。

1934年,范文澜被捕,徐诵明立即向南京陈情:“范文澜生活俭朴,平时连人力车都不坐,并且把薪金一部分捐给女子文理学院图书馆买书。”谁知,陈立夫闻后却荒谬地回答:“这不正好证明范文澜是共党分子吗?不是共产党,哪有这样的傻子啊!”交涉无果后,范文澜被押往南京,关了近一年后才获释。

1937年春,教育部部长王世杰密电徐诵明,要求解聘北平大学法商学院的沈志远等五位进步教授,徐诵明不但不予执行,还到南京与王世杰理论,“学校聘请教授,一向只问学问如何、不管政治派别。大学校长的任命权在教育部,而教授的聘任与解聘,责在学校,教育部怎么好越权下令?”王世杰当时威胁说:“中央命令不能不照办,人数方面可以略减,否则恐影响平大前途。”

“解聘五教授”事件最终因战事爆发、国共合作而作罢,但正如王世杰所言,此事给平大的前途埋下了伏笔。

悲壮西迁路

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时,正值暑假。

守城的29军奋力抵抗之际,国民政府邀请名流鸿儒、高校校长等共赴庐山,商讨救亡图存的国策大计,徐诵明也在其中。17日,蒋介石在庐山发表了抗战史上著名的讲演:“凡此战端一开,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皆有守土抗战之责……”

蒋介石的话音刚落,平津即告沦陷,最先受到破坏的就是手无寸铁的学校。南开大学最先遭受到有计划、长时间、大规模的摧残,校舍夷成灰烬。在北洋工学院,敌寇先用机枪扫射,又把所有的房屋设备占据,一些珍贵仪器还被劫往东京。

北平大学中,农学院最先被日军摧毁,接着各学院又被日军占用。8月,日军南城警备司令部占据了位于和平门外的文理学院,山之内航空部队占据位于石驸马大街的文学院,教职员、学生、校工纷纷逃避。有校工仅在校门外观望一下,就触怒日军,欲予枪毙,几经交涉,始得释放。

由于师生仓促离校,大部分图书、档案、教学用具等留在校园,平大各学院所有家具及图书仪器,多被盗劫,以法商、工学院损失最多。

当时,全国大学有四分之三分布在平、津、沪三地,在校大学生占比三分之二以上,而这些地方却最早遭受了战火。中国高等教育该向何处去?

8月19日,徐诵明应教育部之请,到南京讨论高校内迁事宜。9月10日,一纸号令,由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中央研究院合组为长沙临时大学;由北平大学、北平师范大学、北洋工学院、北平研究院合组为西安临时大学。中英庚款委员会拨款50万元,作为两所临时大学的开办费用。

从此,以北平为首的各地高校开始了历史上罕见的流亡迁徙。

徐诵明作为西安临大的筹委,顾不上回北平与家人道别,直接从南京出发,9月11日就到了西安。北平大学的师生则通过新闻或电报得到西迁的消息,从各地冲破敌寇封锁线,纷纷向西安集结。

王耀东是我国第一个国际篮球冠军功勋队员,也是北平大学的体育教师。北平破城那天,他起得很早,照常去女子文理学院指导田径队练习。走在半路上,他发现街上行人稀少,一个个面露惊恐,一打听才知道守城的29军已经撤走,日军正在进城。

此后的日子如同炼狱,大批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在天安门前和东西长安街耀武扬威,大街小巷随处可见日本侵略者肆意打骂我国同胞。

得知北平大学迁到西安之后,他与体育系主任谢似颜教授约定于10月间逃离北平,绕道前往西安。临走那天,妻子送行,王耀东心知此去生死两茫茫,留下800元钱,让弱妻幼女稍待时日听候消息,随即化装成商人模样(日军严查军人和学生)启程了。

这段旅程比想象中更凶险难料,他们不得不连闯四关。

第一关,在布满日本军队的北平火车站,王耀东用行李遮面,总算在日本兵的夹道中进了站,进站后才发现被人盗窃钱包,好在零钱、车票还在。

第二关,到了天津,不敢贸然去车站取行李。眼见日本宪兵扣留了许多中国同胞,两位迂夫子正踟蹰不前,还是车站服务员提醒他们“趁日本人没来,还不拿走”,两位这才提上箱子就跑。

第三关,因为各铁道线成为中日争夺的焦点,他们只好改海路从天津乘轮船前往青岛。在天津港,日军盘查极严,逐个检查行李物品,好在两人没有露出破绽,船过大沽口,总算脱离虎口。

第四关,从中国军队控制的青岛换乘火车到徐州,火车刚进徐州站,日本飞机就开始低空扫射,站台上的人纷纷逃避,旁边有人高喊“卧倒!”,两人才赶紧俯身倒地,随即一排机枪子弹扫射过来,幸亏没有受伤。

一路心惊肉跳,两位体育界精英终于在10月下旬到了西安。三年后的1940年,王耀东的妻子齐志修才带着两个孩子,历经艰险找到陕南城固,一家人终于团聚。

体育精英尚且险象环生,一般教授的西迁之路就更为漫长了。协和医生汪堃仁携妻带女(一个两岁,一个六个月),绕道越南香港,足足走了4个月,行程万余里。难得的是,他考虑到教学需要仪器,在重庆自费购置了几套,一路辗转,徒步蜀道,终于带到西北。

战火连绵,学生报到同样不易。曾有百余学生到达天津后,由于租界未能收留,而遭敌人逮捕约七八十名,数日后,仅释放十余人,其余下落不明。日军还在交通要道搜捕学生,凡留头发、穿西服或蓝色大褂者,都被加以逮捕,由于路途阻隔而延期不能入学或失学的学生不计其数。

1937年11月15日,西安临大正式上课。徐诵明在开学典礼上做报告说,原三校教授职员,应聘到陕者仅三分之一。原三校学生来陕者800余名,新招200名,借读400余名,共一千余人。

由于很多人连衣服被褥都没有,政府下令每人发棉大衣一件、制服一套,来自战区无经济来源的学生伙食每月法币六元,分三次发放,每十天发两元。

辗转秦岭间

虽然是临时大学,但学校在教学上并不含糊。国仇家恨,更显得一张书桌的可贵。渭水之滨,回荡着师生们的庄严宣告:“救亡图存,高于一切,学术研究,岂有他途。”

由于开学较迟,临大决定延长学期至1938年2月底。除1938年元旦停课一日外,所有年假寒假,均不放假。

战时维持教学秩序本就艰辛,要稳住人心就更难了。流亡的历程,使得学生们的爱国热情被点燃,抗日前线和延安就像两块磁石一样吸引着学生。

西北联大在陕南城固

法商学院政经系学生郭有义回忆:“那时学生动向主流有三:一是投笔从戎,到前方去抗战,这把大部分人吸引走了;二是延安‘朝圣’,真如进香的虔诚信徒们一样,把西安通往延安的公路(当然,其中绝大部分是由全国各地汇合而来的)摆满了;而剩下在学校蠹书的也就为数不多了。”

前方战事不利,第一学期刚结束,潼关又告危急。1938年3月11日,日机30架分4批轰炸西安,临大在靠近校本部的城墙墙体内修建了大大小小的防空洞,连同老百姓所修总共有600多个,连起来有5公里长。

轰炸频仍,不走不行,西安临大的1400余名师生只得再次奉命迁校。3月16日,师生整队开拔,先坐火车至宝鸡,而后徒步前往汉中。

开车前,膳食委员在西安搜购到317袋锅饼,计8676斤,另有3000余斤咸菜装上火车,为徒步翻越秦岭准备了干粮。

常言道,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从宝鸡到汉中盆地,当时唯一的通道是川陕公路。这条路要翻越秦岭山区,途经双石铺、凤县、褒城到汉中。公路上行驶的为数极少的所谓“客车”,烧的是木炭,既无车棚,也无座位,如不发生故障,也要三天才能到达目的地。

秦岭峭壁陡立,公路坡度大,弯道多,路面差,在柴关岭一带险段经常有车翻人亡的事故发生。因此,千余人大队的徒步行军虽然费时长,生活上可能艰苦一些,但从安全、经济的原则上看,还是当时唯一可行的办法。

师生们翻越秦岭,行军250公里,虽然山峦起伏,道路泥泞,途中还发生了土匪劫车等各种小插曲,但学生们一路行一路歌,《义勇军进行曲》每天不知道要唱上多少遍,从而增添了几分勇毅。

每晚歇息时,学生们先把几台陈旧的老式电子管收音机搬出来,再把从收音机里听到的前方战况用大字报书写出来,供同学们阅读。山中百姓也围过来看热闹,学生们这才发现,“他们尚不知今朝为何朝,还以为皇帝住在南郑城”。

不幸的是,刚刚抵达汉中,临大文理学院化学系的周名崇教授,就因身体素弱,不胜长途之苦,病逝了。

回首这次南迁汉中,大部队历时32天,步行250公里,被北洋工学院院长李书田称为“徒步千里的破天荒大举动”;刘德润教授记为“百年不遇的大事”。作为南迁的大队长,徐诵明可谓不辱使命。徐冬冬说,他们一家老幼8口也参与了南迁,但外公并未同行,而是与学生们一起徒步。

不过,也有人压根就没走上南迁之路。

医学院院长吴祥凤,曾在“七七事变”后劝说教授们汇入全民抗战之滚滚洪流,随校西迁。但西安简陋的教学生活条件,南迁的漫漫长路,却让他临阵退缩,称病回到了日军占领下的北平。与之相对照的是,医学院继任院长蹇先器,虽然妻子是日本人,还有六个子女,却义无反顾,只身离京,并随队到了汉中。

学校南迁前,还有300多名学生准备奔赴延安,中共西安市学委鼓励绝大部分学生南迁完成学业,再从事革命工作。同时,介绍了一部分骨干力量分赴河南、山西前线参加战地工作。另外,还挑选了一部分学员,分批送往抗日军政大学和陕北公学学习。

姚远介绍,新中国成立后的驻苏联大使杨守正、建国前的全国学联主席郑代巩、著名作家柳青等就是那时去延安的,而中联部副部长申健则是按组织要求完成学业后,打入胡宗南内部,被周恩来称为我党情报保卫战线上的“后三杰”之一。

七星寺灯火

1938年4月2日,师生尚在南迁途中,教育部即令西安临时大学改名西北联合大学。同一日改名的还有长沙临时大学,即西南联大。

由于汉中市军队云集,城内已无可供办学的场所,西北联大的校址不得已选在城固、南郑、勉县3县6地。除农学院设在勉县的武侯祠、医学院设在南郑的一些居民区,校本部及其他大多数院系都在城固。

这里虽有江水东流,远山如黛,但除了世外桃源般的自然环境,别的就一无所有了,没有电灯,没有自来水,上千人落脚于此,一切物质保障都谈不上。

师生只得就地取材,用“土特产”解决难题,其中以化学系动手能力最强,贡献最大。刚到城固,最缺的是纸张。化学系立即着手研究,派学生收集材料,发现陕南一个树种纤维很长,可以造纸。于是,采集标本,分离粗皮,制成了质地洁白平滑的白纸,这一成果,还发表在美国《化学工程》杂志上。除此以外,师生们还自制了蜡烛、糖、油漆、汽油,甚至还有香气四溢的芋头酒。

5月2日,白手起家的西北联大在城固举行了开学典礼。此时,全校共有6院24个系,教师192人,学生1526名。教育部派来的校常委陈剑翛说明了更名的意义:“本校现改名为国立西北联合大学,其意义一方面是要负起开发西北教育的使命,一方面是表示由三校院合组而成。”

徐诵明发表了一段很有名的讲话,他说,“在抗战期间,最高学府学生应如何救国?不一定非拿枪杆到前线去才是救国,我们在后方研究科学,增强抗战的力量,也一样是救国。”

抗战期间“薪俸七折”,教授们的生活也相当清苦。黄文弼教授的学生向玉梅回忆:“黄文弼教授,一身中山装,不知穿了多少年,两袖发亮,肘下裂缝,我们望着他的衣服,常常联想到博物馆的陈列品。黄教授教的是边疆史,我们这些缺德鬼,常说教授的衣服没有边疆。”学生们哪里知道,这位看起来寒酸的黄教授,闯过罗布泊,穿越过塔克拉玛干沙漠,是中国西北考古的奠基人。

汉中交通闭塞,学生们大多与家里失去了联系,仅靠公费维持生活。医学院的史志超回忆:“学生多会自己缝制,取布一块,上边挖洞便是夏季背心,长裤臀部磨破了,从膝部剪去腿,补之于臀部,便是短裤。风尚如此,皆不以为陋。”“大家在精神上确很愉快,读书风气之盛,超过任何时期,虽说身穿短裤,足蹬草鞋,但手不释卷,乐趣盎然。”

叶培大(前排右一)在陕西城固西北联大工学院民教馆前合影

1938年,西北联大医学院首届毕业生只有3人,其中就有两人做过毛泽东的保健医生。一位是1943年时毛泽东的保健医生黄树则(后任卫生部副部长),一位是1974年毛泽东临终前的保健医生姜泗长。

这么牛的学生,与医学院雄厚的师资不无关系,记者数了数当时的职员表,虽然当年学生只有86人,但教授、讲师、助教中,有日、德名校留学经历的竟达22人。他们不但能用日语、德语给学生讲课,还开设医院,为当地老百姓看病。

学业最苦的要数工学院,该院院长李书田崇尚精英教育,在战前的北洋工学院就以严格要求著称,即使在古路坝村,他也不肯降格以求。

工学院一年级在七星寺上课,学生把这里叫做鬼门关,因为每年都有一半的人面临留级或补考。课程紧、图书馆座位有限,为将时间岔开,一部分人前半夜看书,一部分人后半夜看书,七星寺整夜都是灯火通明的,这独有的景致被称为“七星灯火”。由于夜晚灯火聚集,还有一架飞机误将此地当成机场,造成降落事故。

为人津津乐道的是,曾荣获2010年度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的师昌绪和曾任清华大学校长的高景德,是七星寺分校的同班同学,还是上下铺,但是读书期间二人却很少打招呼,常常是半夜高景德从图书馆回来看到师昌绪还在熟睡,而两三点钟他睡觉的时候师昌绪已经起床去图书馆了。

工学院的主校址,是始建于1888年的古路坝天主教堂,这座教堂当年颇具规模,修建了30年才完工,共有505间屋子,可以想见当年战火下的办学场景。

抗战时曾有著名的“三坝大学”,一是在成都的华西坝,教会学校多,条件最好,被称为天堂;一是中央大学所在的重庆沙坪坝,生活环境较为清苦,叫做人间;再就是山沟中的古路坝,非常艰苦,好比地狱。

就是这个被称为地狱的古路坝村,诞生了师昌绪、高景德等15位两院院士。

西北联大仅三年

虽然师生们弦歌不辍,精神不坠,但在校政上,西北联大却随时有可能分化。校本部的影壁上有“国立西北联合大学”八个大字,门楼上则悬挂着“国立北平大学”“国立北平师范大学”和“国立北洋工学院”三校校牌。

沿袭临大旧制,西北联大不设校长,由常委徐诵明、李蒸、李书田、陈剑翛共同主持。徐诵明是原北平大学校长,李蒸是原北平师范大学校长,李书田是原北洋工学院院长,陈剑翛则以教育部特派员身份担任常委。他们平起平坐,各有各的风格,协调起来自不容易。

李书田自1932年接任北洋工学院院长,就为恢复北洋大学而奔走,新上任的教育部长陈立夫是他的北洋同届校友、留德同学,他的要求得到了陈立夫的纵容和支持。

开学才三个月,陈立夫突发训令,令西北联大工学院(原北洋工学院及北平大学工学院)、东北大学工学院、私立焦作工学院合组为国立西北工学院。同月稍晚,教育部再度发令,又独立出了西北农学院。

这次改组分拆了北平大学的两个学院,原平大教授虽然联名上书陈立夫,恳请维护西北联大的组织完整,但并没取得什么效果。

分拆工、农学院后,原平大所剩的三个学院,和原北师大依然叫做“西北联大”。在此期间,联大的教学科研正常运行,还决议以“公诚勤朴”四字作为校训,并由毛泽东的老师之一黎锦熙教授创作了校歌。

这情形让人感觉西北联大完全可以正常运转下去。可事不如人愿,1939年8月,国民政府行政院决定,改西北联大为西北大学,师范学院、医学院也分立出去成立了西北师范学院、西北医学院。

为何西南联大完整地维持了8年多,而西北联大却仅存在了3年(均从临大算起),就“五校分立”了呢?这个问题学者们意见不一,有“均衡高校资源,西北大开发”之说,也有“联大内部不合”之说等等,但当事者徐诵明、李蒸均撰文称,解聘进步教授是直接原因。

迁陕后,徐诵明兼任院长的法商学院,仍为全国教授俄语最好的学府。法商学院政治经济系二年级学生李可风回忆自己上两门课的情形:

“一门是章友江教授的‘比较宪法’,他以历史唯物主义为依据,论述全国总动员、改革政治、实现民主及民族团结诸问题,指导学生从理论上认识全面抗战和抗战救国纲领。另一门是沈志远教授的‘中国社会性质问题’,他以马克思的经济理论为武器,分析我国半殖民半封建的社会性质,论及抗日救国是全体人民的历史任务。”

这些课学生欢迎,但讲课的沈志远、章友江却是国民党的眼中钉。西北联大离延安较近,国民党对此深感不安,一直试图加强对它的控制。

1938年7月,国民政府教育部派张北海任校务委员。这个所谓“专员”其实是CC系的特务,他此行肩负着陈立夫交付的“特殊使命”。为此,他身后还经常跟着一个戴墨镜的保镖(此人曾是大汉奸褚民谊的拳师)。这一仆一主的现身,给校园里带来了寒意。

联大第二学期开学时,徐诵明聘请鲁迅挚友、历史系主任许寿裳任法商学院院长。进步势力对此拍手称快,反动势力却大为不满。在欢迎许寿裳履新的大会上,一些三青团成员首先发难,而进步同学则群起驳斥,两边差点打起来。

许寿裳受到匿名信威胁,又感于“士可杀而不可辱”,请辞法商学院院长一职。另一派则去找陈立夫告状,说徐诵明开明过度,已经走得很远了,许寿裳就任后,法商学院俨然又一个延安抗大。

1938年11月,教育部跳过校委会,直接任命张北海为法商学院院长,为此闹了几个月的学潮。教授们联名,并以快邮代电的形式将油印传单发送到全国各地。传单指出:张北海不学无术,品质低劣,不配当法商学院院长。

为了对付学潮和不合作的教授,沐猴而冠的张北海使出卑劣手段,对有的教授不安排授课或者削减课时;有的则公开威胁,进行恫吓。彭迪先教授讲课时,竟有三青团学生坐在第一排,拿出手枪来擦枪;张北海碰到看不顺眼的教授,从兜里掏出一把子弹,皮笑肉不笑地问:“吃不吃花生米?”

此后,教育部又以西北联大“讲授马列主义观点”“开设俄文课程”“引进共产党学说”为由,下令禁止商学系学生学习俄文。徐诵明还接到密电:奉蒋介石之命,解聘俄语教授曹靖华及沈志远、章友江、彭迪先、寸树声、韩幽桐等12位进步教师。

徐诵明还是不执行,并两次到重庆据理力争,强调大学有《大学法》,政府不能越权。谁知张北海已经趁他不在,解聘了教授。徐对此忍无可忍,李蒸也觉得张北海等人难以共事,二人联名向教育部请辞常委之职。此电发出不及5日,西北联大的解散令就下来了,可见陈立夫早有准备,不过是专等假期下手而已。此后,陈立夫还不忘落井下石,通令全国各院校:解聘教授,他校一律不准再聘。

暑假,与解聘教授同期离开汉中的,还有徐诵明和原北平大学的40余名教授,他们并非被辞退,而是为了维护独立之人格,自由之精神,愤而辞职。

顾颉刚在回忆录中曾写道:“西北联大本来徐诵明做得很好,他(陈立夫)派张北海做该校法学院院长,带了手枪去发给学生,教他们闹起风潮来,把徐氏逼走。”

徐诵明满怀悲愤,在重庆接受了一年审查,还被安排在闲职上,搁置多年,1944年才出任同济大学校长。

“在重庆时,我外公和陈立夫住在坡上坡下,两人经常在山间小路碰面,从不说话。”徐冬冬说,外公对陈立夫只有党没有国,甚至没有党只有小团体的做法非常反感,曾拒绝了朱家骅让其出任台湾大学校长的建议,辗转到上海迎接解放。

通过多年对档案的研究,姚远教授认为,解聘事件是导火索,但非深层原因,“五校分立”是国家层面的西北高等教育战略使然。研究者杨龙则认为,改组是陈立夫对高校权力和利益重新分配的结果。

虽然西北大学、西北工学院等原北平大学的主干院校仍在汉中,但北平大学这个校名可算是彻底消失了。徐冬冬说,依据西方的大学体制,三个学院以上才能叫大学,而北平大学几经拆分,已经不具备三个学院了,因此,在外公心里,它就算不上是大学了。

同源的五所学校,在抗战胜利前一直共享师资和设备,甚至还出现过两所学校由一位校长同时管理的情形,学者管这叫西北联大的“五校分立,合作办学”时期。

东归无平大

抗战胜利前后,西迁各校都有复校计划,但结果却大相径庭。

西北医学院校史记载,“师生举行庆祝大会后,即停了课,决定迁校北平,接收日伪统治的北京大学医学院。教育部长朱家骅闻讯,即派一位督学到汉中劝阻。他说迁回北平接收原校,道理正确,但若西北各校都迁回北平,则西北仍同抗战以前一样,无一所高等院校。这样,我们如何发展大西北?故应以全局为重,留此为是。医学院师生接受了督学的劝导,但要求迁院西安,教育部允准。”

组成西北工学院的四所学校,除了平大工学院外,北洋工学院、东北工学院、焦作工学院,都原址复校了。北洋工学院不但成功实现了复校天津,而且一举复名为全体校友殷切期望的国立北洋大学。

北平师范大学的复校之路则颇为坎坷,为了复校,西北师范大学学生不惜全体罢课,教授不惜全体辞职,校友数次到南京请愿,直到1948年11月才恢复了国立北平师范大学的名字。

反观北平大学,在复校问题上,各学院虽然也努力了,但未能形成合力。徐诵明当时是同济大学校长,他虽然公示了陈立夫在1939年承诺复校的电文,但平大校友鲜有政界要员,只能靠学生请愿,其影响力可想而知,注定无法左右政府的既定议程。

北平大学未能复校,其在北平的房产由北大接收。北大新设的农、医两院利用了原北平大学的校舍和设备,但院长和教员则一律由北大重新聘用,一切从头办起。

多数校友不得已接受了既定事实,原平大校友相继与北大校长胡适联系,表示愿意加入北大校友会。北大也给予平大校友充分尊重,胡适更是以一句“咱们的学堂”化解了原北平大学校友的心结。

1946年,曾协助李石曾创办北平大学的李书华到傅斯年家中拜访,谈话之间傅斯年不无得意又半开玩笑地对李书华说:“当年你们想把北大吞并到北平大学去,没有成功;今天,你们所设的工、农、医三学院却都归并到北大来了。”

不过,此言差矣,北平大学只有部分校舍并入北大,其主体早已扎根西北,把血脉融入了今天的西北大学、西北工业大学、西安交通大学医学部、西北农林科技大学等校。据《西北大学学人谱》,1946年至上世纪50年代初,该校教授先后有210人,北平大学的教授或毕业生有110人,占总数的52%。

屈指算来,北平大学化身于大西北,至今已有80个春秋。姚远教授感慨道:“当初,平大和北师大、北洋一路西去,东归时,却独无平大。这不禁让人想起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中的: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从另一个角度看,北平大学今犹在。大半个中国的高校,谁能说与她没有半点关联?!”姚远认为,平大校史中,既有北平大学法商、农、医学院等溯源于清末京师大学堂的“源”,也有一统为京师大学校和北平大学的“流”;既有沦陷于“伪”被迫做亡国奴的伤痛,也有数千学子或投笔从戎、或以笔作刀枪的荣光。

可以说,它是一所按照西方大学建制造就的真正的新式国立大学,是整个中国封建教育没落和近代高等教育兴起的一个缩影。它为中国近现代高等教育做出巨大贡献,抗日战争中奉命西迁进行艰苦的教育抗战,80年前还在西北一分为五,如今看来,可说是奠定了西北高等教育的基本格局。

2017年,“西北联大联盟”成立,9省市30余所大学共同追述血脉相连的历史,他们寻根溯源,北平大学总是绕不开的。

感谢西北大学姚远教授、著名画家徐冬冬接受专访并对本文提供帮助。

本文参考:姚远著《衔命东来》、郭立宏、李寻总编《西北联大与现代文明丛书》、杨龙著《北京开医道西北续弦歌》

本文原载于2019年3月12日《北京日报》

原标题:北平大学往事

抗战烽火

编辑:杨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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