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3-25 06:25
“辛酸与欣慰折叠的人生四季犹如风车,只有转动起来,才能感受到风。”不久前,陶勇大夫在自己的朋友圈写下如是感言。
他确实经历了很多欣慰与辛酸。从医学博士毕业到先后入职北京大学人民医院、朝阳医院眼科,陶勇收获鲜花与掌声无数;他也早早成为博士生导师,发表了逾百篇SCI论文。这一路,阅尽人间悲欢,他已早早奠定了自己的自洽体系。
2020年,步入朝阳医院的第五个年头,陶勇成为那起伤医事件的受害者。经过漫长的康复治疗与准备,如今他终于再次拿起了手术刀,继续挑战疑难眼病,还患者以光明。“大风大浪”过后,他折叠起那些浮沉往事,与团队同事一道再起征程。“一个人的手会颤抖,但一群人的手能托住更多生命。”
方非摄
手术前注射麻醉药
曾经灵巧的双手
作为博士毕业生代表发言
耐心倾听患者心声
医之初 逆天的英雄
江西省抚州市南城县妇幼保健院内,一个浑身乌黑的农民躺在床上,身体僵硬。送他来医院的同伴十分着急,询问医生该如何处理,但毒素蔓延太快,毒蛇没有给人类抢救的机会。三十年前,陶勇在姑父工作的医院见到的这一幕,大概是他对死亡最早的记忆。
同时记住的,还有对医生的真实评价:“老天可能想夺去一个人的生命,但他们有逆天的机会。”而在此之前,“医生”两个字只停留在小说里。
“小时候父亲常常出差。母亲在新华书店工作,下班回来要照顾家里。”陶勇说,母亲那时买了很多书给他填补时间。在他的小房间里有一排长长的书架,旁边是写字台。陶勇在这里完成了所有课业,也看了大量的书。一些当时读着似懂非懂的哲学书不时引导着小陶勇思考“生死浮沉”这些人生命题。
最吸引他的还是金庸、古龙、温瑞安、梁羽生笔下快意恩仇的英雄世界。但几乎每部小说里都有一个神医。陶勇说,哪怕拥有盖世武功,在这些参透生死的神医面前也得收敛锋芒。“所以我一直觉得,医生是更英雄的角色。”
直到目睹母亲治眼病,他才发现真实的医生远比书中更为神奇。“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陪妈妈去省城南昌的医院看病。”陶勇说,母亲一直被眼病困扰。那次终于受不了了,才决定到大医院看病。眼科医生点完麻药后,从妈妈的眼睛里挑出很多结石,结束了她多年的痛苦。
“我立马觉得医生很厉害。”陶勇心中渐渐产生了职业理想。1997年,陶勇高考。当时火爆的专业是邮电,但父母鼓励他按照自己的想法做出选择。最终,他以江西省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当时的北京医科大学(即今北京大学医学部)。“我那时就是凭着兴趣和理想选专业,并没有过多考虑就业。”
上大学之后,家里那张棕色花纹的写字台不再忙碌。它承载了陶勇的整个青春。书桌上除了台灯和书本外,还有一台他十分珍惜的卡带机。“我小时候会攒很久的零花钱去买一盘自己喜欢的卡带来犒赏自己。那时很喜欢香港歌手陈百强,他的《一生何求》简直就是世界上最好听的歌曲。”
少年不知,歌者对人生的发问遥远而深沉,听者此后的人生都在寻觅着自己的答案。
医之技 “非正常人类”的秘诀
在大学好友李润眼里,陶勇是一个“非正常人类”——他像是一台为了医学梦想永不停歇的机器。一次大家伙儿闲暇聊天,好几个人都梦想今后能发大财,只有陶勇仰望星空,口中念念有词:“我要攻克癌症,留名史册。”
“他有这个热情,并不是信口一说,而会真正落到日常行动中。”在李润印象里,陶勇每天从医院回来就一头扎在电脑前写论文、做课题,持续到深夜,然后一大早五六点钟又起床赶往医院查房。周末好不容易休息一两天,他也把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大早上就跑去郊区屠宰场买猪眼,然后血淋淋地带回实验室开始一天的研究。后来他又开始自己养猪养兔,身上总有一股猪屎味……从本科到博士研究生,身边人已习惯了这个“非正常人类”。
“在陶勇身上发生什么奇迹,我们都不奇怪。”李润说,别人发一篇SCI文章恨不得被剥一层皮;陶勇那时发表SCI论文几乎没停过。后来,一听说他又发了一篇,朋友们下意识只有一句话:“在哪儿吃?”
很多人不知道陶勇的努力因何而起,更不知道他收获颇丰的秘诀。
2007年,他站在北大百年礼堂代表毕业生发言。朋友们才知道原来对“努力”的判断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陶勇在致辞中讲了自己的一个实验。
当时,陶勇做研究要用小香猪,但这种猪远在昌平的中国农业大学基地。从运输到饲养,都是一个学生未曾经历的。其中最大的波折是麻药突然管制了。陶勇将视线放在了北大人民医院附近的北京动物园。“那里有兽医站,我好说歹说跟老师傅要了点麻药做了实验。”
“我当时分享的故事是想告诉大家,很多事情并不存在一个标准的SOP(标准作业程序)。”在陶勇眼中,实验过程出现的突发情况,就是在锻炼自己。“人生就是故事的积累,如果过于顺利和平淡,就像心电图被拉成了一根直线,那也就说明你挂掉了。”
“寻遍了却偏失去,未盼却在手……没法解释得失错漏……”徜徉在《一生何求》里,陶勇早早就明白,做过程的享受者才能不被概念绑架。“哪怕在至暗时刻我都可以避免太多消耗,就是因为我觉得‘苹果是红的’,而不是‘苹果应该是红的’。”
在北大人民医院的示教室,有一幅原北京医科大学副校长韩启德的字:“挑战疑难眼病,拯救视觉光明。”陶勇说:“我在北医受到的熏陶就是,一开始就要做好投身医学的准备。这构成了我坚硬的内核,也是我走进医学大门的初心。”
陶勇从北大毕业后所取得的一切成就,在李润等好友看来都不意外,“我们觉得不是他才怪。”直到后来,他又获得首都十大杰出青年医生、人民医院最年轻的副教授、首都十大健康卫士等殊荣。好友们的心态已从羡慕赞叹升级为“吃大户”:“这种牛人我们这辈子也赶不上,占点便宜最实惠。”
医之艺 一种“艺术家”创作的感觉
新年伊始,一位特殊的患者给陶勇带来欣慰。数年前,这位小名“岳岳”的患者并没有经历高难度的眼科手术,相反,他的医疗方案恰恰是“去手术”。
小岳岳来自山西,因为反复视网膜脱离,其视力只有0.2。陶勇没有采取手术治疗,而是与清华大学光学系和精密仪器制造系的几个专家一起开发了一款智能眼镜。“戴上智能眼镜能看到1.0。”陶勇说,“反正最终目的是让他看见,谁说非得去做手术呢?”
小岳岳现在是滨州医学院的学生,圆了大学梦。这一次复诊,妈妈没有陪着。他独自成行,半是成熟半带笑靥。“你仿佛能看到他已经在逐梦的路上。”陶勇说。
其实早在2011年,陶勇就开始出专家号。那时他被评为副教授、副主任医师和硕士生导师,但本可以进入舒适区的他把目光放在了更高的“山峰”上。尽管所有人都知道,无人尝试的领域风险概率更高。
挑战疑难疾病,改进临床诊治方案,让治不好的病被治好,或者让治病的过程变得更加简单、快捷,提升诊断的正确率和治疗的有效率……陶勇说,在所有这些创造中,他有一种“艺术家”创作了满意作品的感觉。
“这也是北医带给我的熏陶。”陶勇说。九三学社前辈严仁英教授,被称为“中国围产保健之母”。现在女性怀孕期间要做的超声、化验以及各项检查,就是严教授主导设计的,但她在“文革”期间曾被安排去扫厕所。协和医院妇产科遇到疑难杂症,普通医生解决不了了,就会和病人说:“到厕所去找严教授。”
后来,她被选为北大第一医院名誉院长。“她本来也可以坐享其成。”陶勇说,但她连医院都不待着。严教授骑着车到怀柔等郊区,调查农村孕产妇的死亡原因。后来,她与美国合作推广叶酸口服预防神经管畸形的项目,并推行了一整套围产医学的方案。
“前辈们没有按照别人的定义去做医生。时代有什么需求,他们就去做什么样的医生。”陶勇决定从遇到的最多的疑难眼病——眼内炎症性疾病下手。“红眼病属于眼表疾病,并不影响视力;而眼内发生炎症,则是致盲的。”
经过陶勇和他的团队不知多少次的实验和摸索,一套包括核酸、抗原、抗体、细胞因子检测在内的眼内液检测方案问世了。这套方案最终通过医院的科创中心进行成果转化,十多年的时间里,向全国1100家医院推广,写进两本眼科学教材,拿到两个医疗器械注册证,还有美国FDA认证、欧盟的CE认证和哥伦比亚准入等等,在中东、北美、阿拉伯国家和地区为患者提供服务。“这套方案就是我的一件艺术品。它还在不停地打磨中,我希望检测的效果可以更好、费用可以更低。”
人工智能技术也早就进入陶勇的视线。在他的实验室里,AI被利用于给骨髓移植术后的白血病患者筛查巨细胞病毒视网膜炎。
薇薇来自广西。她原本学习成绩优异,却不幸罹患白血病。骨髓移植手术为她保住了性命,却也因此严重损害了视力。陶勇为她实施了治疗,通过眼部注射抗病毒药物。薇薇的视力在接下来的两年里恢复至0.2。然而,之后的视力恢复并未持续,最终女孩因晚期巨细胞病毒视网膜炎而完全失明。此病主要侵袭免疫力低下的人群,一旦发病,往往已至晚期。
“早筛查早发现早治疗是最理想的。”陶勇话锋一转,现实中会看眼底的医生全国只有几千人。面对庞大的筛查需求,显得力不从心。
但AI为陶勇提供了便利。“我们将数据库中所有巨细胞病毒视网膜炎患者的图片进行定量采集、高精度测量及微米级精度计算。”最终,团队人员从视网膜照片中提取了超过200个数据参数。“这些参数如同标签,有助于我们在早期准确识别巨细胞病毒视网膜炎。”
目前该项目已在北京儿童医院等医疗机构成功实施。项目志愿者经过半小时的培训即可熟练使用手持式眼底照相机为儿童拍照。拍摄结果随即通过无线网络上传至云端。巨细胞病毒视网膜炎早期筛查人工智能算法会对相片进行快速分析,判断是否存在问题。
现在,内蒙古、云南、广西等地已经在推广,未来还将在医疗资源匮乏的地区应用。一道乘法题让陶勇很是欣慰:全国每年新增8.6万名白血病患者中,约5%可能因巨细胞病毒视网膜炎而失明,即每年约4000人。通过AI和这一早筛项目,失明人数可以大大减少。“如果能坚持10年,就能帮助4万人守住光明。”
陶勇说话温柔而坚定,具象化了“白衣执甲”的画面。以他的初心可以想见他对未来的憧憬,但他拒绝对未来做出具体的勾画。
在北大医学部的一次分享会上,一个八年制的大一新生提问:“能否给我们展望一下未来的医学是什么样子的?我们应该从哪方面着手,提前布局未来?”
陶勇回答:“其实未来就掌握在你们自己手里。你觉得今天的医疗有哪些不足,你就去开发那样的技术。我一旦跟你说了,你就会按照我的方向走,被我的观念束缚。”
在陶勇的实验室里,他会尽量给年轻医生创造交叉领域去学习。“我曾经推荐科里的年轻医生去香港理工大学接触虚拟现实的那些领域。未来给到大家的治疗方案,很有可能是一个特殊的眼镜,还有包括脑机接口的技术。医学是在不断变化的……”
武侠小说里的英雄,终于走出了书本。然而——越过山丘,才发现无人等候。
医之理 医者自医,救人者自救
笔者采访的那天,正是1月20日。整整五年前发生的事情,在陶勇心里和身体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迹。左手手背的伤痕太明显,以至于让人不忍心看得太仔细。
2020年1月20日,在朝阳医院眼科出门诊的陶勇被持刀闯入的患者砍伤。陶勇不仅头部被砍了三刀,连做手术的左手也骨折了,神经、肌肉、血管断裂。两周后他才脱离生命危险,住院时间长达84天。这几乎是近年发生在我国境内最严重的“伤医”事件。
眼科手术缝线是头发丝粗细的四分之一,必须借助显微镜完成。事件过后,陶勇再也达不到此前的手术能力。这引起了很多人的共情甚至愤怒。但他只是平静地讲述:“40岁时我遭遇了‘伤医’事件,收获了一枚残疾证。”那些天,他做得最多的事就是睡觉。醒来时,他也会把过去的事重新过一遍脑子。
这一次,医者自医,救人者成功自救。“医学其实就是我的一个窥镜,观照整个生命。”一字一顿,陶勇总能不紧不慢地表达他的想法。
很多年前,博士毕业后的陶勇获得了前往德国海德堡大学附属曼海母医院眼科进修的机会。2009年回国后,陶勇先后三次参加了“中华健康快车”行动。这一项目由当时的卫生部和香港健康快车慈善基金会联合举办。他在火车上吃住一年,为贫困患者免费实施白内障复明手术。
在江西乐安,陶勇遇到了王阿婆。她白内障程度很重,几乎看不到光。出发前老师一再告诫:太复杂的手术不要做,火车上医疗条件不好,风险非常大。衡量再三,陶勇只能和当地联络员说:“做不了。”
但联络员却给王阿婆“求情”。原来,王阿婆的丈夫和儿子都已过世多年。当地有着迷信,人去世时要穿自己亲手做的寿衣,否则“到了那边”就无法见到自己的家人。最近,她肚子里长了个瘤子,时日不多了。由于失明,王阿婆甚至不知道,丈夫和儿子的照片早已被她抚摸得模糊不堪。
“阿想制件寿衣嘞。”
陶勇听得懂她的方言,并不再坚持。半小时的手术很成功,阿婆的视力恢复到0.6。
三个月后,初春的树梢已冒出嫩芽。联络员找到陶勇说,王阿婆在手术后一星期就去世了。但那七天里,她脸上时常洋溢着久违的笑容。王阿婆如愿给自己做了件寿衣。寿衣的口袋里放着丈夫和儿子的照片。王阿婆特意请联络员表达谢意:失明的这些年她很孤独,也很想家,谢谢医生帮她找到了回家的路……
“我非常庆幸我当初的选择,有生之年成为一名‘苍生大医’是我的理想。”陶勇说,职业生涯开端的手术,让他感受到了专业性之外的东西。“人,或者是患者,会经历很多喜怒哀乐、浮沉离合。我得以观察到这些感性经验,然后不断发酵。”
吃白米饭最初没有味道,但如果反复咀嚼,唾液淀粉酶就会把淀粉变成麦芽糖。“于是你就会感觉有甜味。”陶勇把自己提炼出来的“甜味”写进了两本书里。虽是医生执笔,但主要写的却是对生命的反思。“医学本身可以成为一个窥镜,也就是能够把淀粉变成麦芽糖的酶。它能够让我构建一个自洽的逻辑体系。”
在北大人民医院和朝阳医院任职十多年的往事历历在目。医学窥镜帮助陶勇实现了马克思·韦伯(德国著名社会学家)笔下的“祛魅”一说。商业之于稻盛和夫是修行,医学之于陶勇也同样是一条精进的路。
躺在病床上的陶勇再次醒来时,见到了父亲。老人不慌不忙地讲他小时候的事情:有一次他上山砍柴,镰刀劈到了小腿上鲜血直流。他赶紧用衣服包扎好,一瘸一拐地走十几里才到家。“他想告诉我,每个人都会吃一些苦,受一些难,谁也不是唯一的倒霉蛋。”
被袭击时同事和陌生人的帮助,与患者长期相处产生的精神抗体……这些都让陶勇很快恢复了精神状态。出院不到一个月,他就恢复了在医院的门诊。此后两年多,他接受专门的康复训练,每一天都有进步。2023年下半年开始,他又回到了手术台,从最基础的白内障手术开始,慢慢地挑战更高难度。
武侠小说《神雕侠侣》中杨过失去左手后独创黯然销魂掌。陶勇说,自己的生命已从“Plan A”转向了“Plan B”,也未必就不会有新的收获。“至少现在我们团队的梯队培养起来了,我做不了的手术可以由其他医生做。我拿起了‘科技’这把更厉害的手术刀,就像独孤九剑以无招胜有招一样。”
朝阳医院的门诊与病房由一条弯曲而长的走廊连接。一路上要先经过放射科,路过焦灼的人群;不时有护工推着病人经过,床上的老人表情默然;坐着轮椅的外伤患者则可能在某个窗口出神,或眉头紧锁……陶勇情绪低落时会来此休息,观察和感受这人间悲欢。
“迷惘里永远看不透,没料到我所失的,竟已是我的所有……”《一生何求》的旋律和歌词早已刻进陶勇心里。那里,在无常世界的最深处,有一颗不被打扰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