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3-26 18:20
“海东之山曰桃都,上有三足黄金乌。三更乌啼海色动,六龙飞出榑桑隅。”
元末明初诗人胡奎的《日出入行》一诗,道出“桃都”典故。
桃都是传说中的神树,桃都山上的大桃树。桃都和桃都山的来历,版本很多,说法不一。最早的出处见于东汉《括地图》:“桃都山有大桃树,盘屈三千里,上有金鸡,日照入,此鸡则鸣,于是晨鸡悉鸣。”魏晋南北朝时期,志怪之说盛兴,桃都之名频现于典籍。
“都”是多音字,一音dū,一音dōu。桃都的都应该怎么读?今年初,游戏《原神》推出了一个“八奇炼桃都”的活动,桃都被演绎为上古的魔神,剧情配音中桃都的“都”均读作dōu,引起游戏迷们的讨论。这个读法网上很普遍,个中原因,不见查考。
《辞海》和《现代汉语词典》未收入“桃都”词条,而《汉语大词典》“桃都”条对“都”字的注音为dū。
“都”只有作副词时才读作dōu。据王力《古汉语字典》,“都”用作名词,除可释为常见的国都、都城外,又有“汇聚、汇总”之义。《史记》“彭蠡既都,阳鸟所居”一句中的都,即是汇聚的意思,应读dū。“都”字又作“豬”或“潴”,如汉代郑玄所说“南方谓都为豬”。据古文字学家徐中舒考证:“都从邑,者声。凡从者声之字多有聚义,如‘水泽所聚谓之都,亦曰潴’,因此人之所聚亦曰都。”以都江堰为例,“横潴洪流,故曰都江”(宋代《堤堰志》),都江堰的都总不能读作dōu。
从字面意思讲,桃都山可说是桃树荟萃之地。“桃都”之名到底有何涵义?这棵大桃树神奇在哪里?要从门神谈起。
《清俗纪闻》神荼、郁垒像
来自度朔山的兄弟俩
最早的门神,不是秦琼和尉迟恭,而叫神荼和郁垒。
汉代《括地图》载,“(桃都山)下有二神,一名郁,一名垒,并执苇索以伺不祥之鬼,得而煞之。”很可能是在传抄中“荼”字残缺了,于是“郁垒”二字被拆开为 “一名郁,一名垒”了。
至少在东汉,最普遍的说法,神荼和郁垒不是桃都山,而是度朔山的山神。
神荼、郁垒的记载,最早见于东汉卫宏所著《汉旧仪》:“《山海经》称:东海之中度朔山,山上有大桃,屈蟠三千里。东北间,百鬼所出入也。上有二神人,一曰神荼,二曰郁垒,主领万鬼。恶害之鬼,执以苇索,以食虎。黄帝乃立大桃人于门户。画神荼、郁垒与虎、苇索,以御鬼。”
后来王充《论衡》以及应劭《风俗通义》,说法均大同小异,只是添加了神荼和郁垒是兄弟俩的说法。
实际上,《山海经》中并无度朔山或桃都山的传说。据学者史大丰《神荼、郁垒神话来源的追索》一文考证,后世所传《山海经》均为郭璞注本,再无其他异本,而郭璞的注本中没有神荼、郁垒的文字。神荼、郁垒本是为驱鬼所用,而驱鬼本是方术士的职责,“汉代自武帝开始方士和儒生合流,尤其是东汉时期,产生了大量的谶纬之书和一些类似的著作,自然神荼、郁垒的神话也被写入书中,只不过是卫宏记错了书,王充可能又是抄了卫宏的说法,就这么以讹传讹,流传至今。”
可以肯定的是,汉代风俗,以除夕饰桃人,垂苇茭,画虎于门,用以祈福御凶,都是和桃树相关,桃都山和度朔山是一回事。
神荼、郁垒怎么读?
宋代王安石《元日》一诗:“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屠苏,本义是草房子。据史大丰考证,“度朔”应是“屠苏”的音转或别写,此山或许本该名为“屠苏山”,比喻大桃树屈盘三千里,覆盖如草庵之状。桃都的“都”是“屠苏”的合音,“桃都”即“桃屠苏”。这个说法正可谓是“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汉代张衡著《东京赋》,其中有句:“度朔作梗,守以郁垒;神荼副焉,对操索苇。”除夕用来辟邪的桃人,又叫桃梗,指用桃树枝制成的木偶。依张衡的说法,度朔的意思就是桃树。
那么神荼和郁垒又怎么解释?一说神荼即於菟(於菟是老虎的别称),而郁垒即苇索。又有说垒同儡,郁垒即傀儡,也就是桃偶。
问题是,神荼、郁垒的读音不走寻常路,据《辞海》,要读作“伸舒郁律”,至于为什么,也给标准答案。
著名学者王利器先生著《风俗通义校注》,在书中考证,汉代典籍中神荼、郁垒的称呼不一,郁垒有写作“鬱(通郁)壘”“鬱儡”的,也有写作“鬱律”的,或者合称“荼壘”“荼律”。晋代道人葛洪干脆抬出来一位蔡鬱壘(也可能叫蔡鬱律)的东方鬼帝。按此说,神荼、郁垒合二为一,就成了“神蔡郁律”。“然可知汉、魏、晋道士相传神蔡鬱壘止是一神,姓蔡名鬱壘,汉时宫廷礼制,亦以为一人。”(王利器语)
“神荼”为何读作“伸舒”?据《康熙字典》,“海中神名。神,音伸。荼,音舒”。
扶桑也是太阳树
1969年冬,河南济源县西汉晚期古墓中,出土一件绿釉陶树。该树通体施釉,上半部为暗绿色,下半部呈红褐色,树干为圆柱状,枝叶九出,树顶有一浅冠长颈的鸟,树座呈三角锥体,上面饰有飞蝉、奔马、人物等形象。
郭沫若先生先将此树命名为《山海经》中的神树“扶桑”,认为陶制扶桑木表现的是后羿射日的故事。其后又改称桃都,认为《玄中记》中有关桃都和天鸡的传说,均是汉代产生,为以前所未见,并据此认为此件陶树就是桃都,树顶上站立的鸟,即是天鸡。而树下的三人,即神荼和郁垒和“不祥之鬼”。此说得到学术界公认。
一唱雄鸡天下白的天鸡是什么?据《神异经》释,“天鸡,一名鹥(yī)”,在《山海经》中鹥是五彩之鸟,在《楚辞》中是身有五彩文的凤凰的别称。在汉代的瓦当和画像砖上,常见把太阳画成凤凰的。不过在《诗经》中鹥只是水鸟的泛称,水鸭子或沙鸥都可叫鹥。
《玄中记》的记载中,不仅桃都上有天鸡,扶桑上同样有天鸡。“蓬莱之东,岱舆之山,上有扶桑之树。树高万丈。树岭常有天鸡,为巢于上。每夜至子时,则天鸡鸣,而日中阳鸟应之;阳鸟鸣则天下之鸡皆鸣。”所谓日中阳鸟,应指传说中的三足金乌。《括地图》中的记述,扶桑树顶也是如此:“东方棘林曰桑野。东方有扶桑之树,日出则桑颠鸡鸣而天曙,故名桑野。”棘林、桑野指古代传说中的东方荒远之地。
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有“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之句,古人以鸡司晨,扶桑和桃都都是太阳树。
特别之处还是在驱鬼上
《山海经》中有命名的树约三十余种。扶桑和若木是最早和太阳联系在一起的神树,比桃都名气大。
扶桑,又称扶木。《山海经·海外东经》载:“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齿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再据《大荒东经》:“汤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载于乌。”由此可见,后羿射日和扶桑树的传说联系更紧密,后羿射下的,应该是栖息于扶桑枝头的金乌。
汉代典籍里,扶桑又写作“榑桑”,比如《说文》释:“榑:榑桑,神木,日所出也。”“扶桑”的本义,是“大桑树”,“扶木”自然就是“大树”。
《山海经》中,若木的记载本无神异之处。若木成为太阳树,应该已经在战国时南楚一带流传,《楚辞·离骚》有“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半”之句。
到了汉代,若木名声渐隆。《淮南子》载:“若木在建木西,末有十日,其华照下地。”东汉高诱对此注解说:“若木端有十日,状如莲花。”
若木又写作叒木,据《说文》,若木、扶桑是一棵树:“日初出东方暘(汤)谷,所登榑桑,叒木也。”
桃树和后羿传说的关系,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了。《淮南子》中记载“羿死于桃棓”,凶手是后羿的弟子逄(páng)蒙。东汉许慎解释说:“棓,大杖,以桃木为之,以击杀羿。由是以来,鬼畏桃也。”
与扶桑、若木等《山海经》中的神木相比,桃都被赋予了一个最特别的功能就是驱鬼辟邪。
无量仙翁设定合理
《山海经·海内北经》载:“蛇巫之山,上有人操棓东向而立。”东方乃日出方向,这人手里的棓很可能是大桃杖。
上世纪80年代,四川省凉山州盐源县曾发现一件秦汉时期的青铜杖,被命名为“鸡杖”。杖顶端托一圆盘,圆盘上方立一大喙雄鸡,杖身通体饰阴刻浅鱼纹。
巴蜀地区是神树信仰最为流行的地区。无论扶桑还是桃都,又被视为连接天地的登天梯,以及通往神灵所居的升仙树。今西南地区的彝族人相信,白色的鸡乃是神鸡、天鸡,能沟通神明、趋避鬼魅、驱赶妖魔。拥有鸡杖之人不仅是古代少数民族中充当“巫”职能的宗教祭司,也是掌握无上权力的部落首领。
逄蒙以桃棓杀死后羿,背后呈现的是一段上古部落权力更迭的历史,而非像传说那样,仅仅出于私心和嫉妒。
再看《山海经》中的另一则上古桃树传说,“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依据清人毕沅的考证:“邓林即桃林也,邓、桃音相近。”学者王大有先生认为:桃为夸父氏族的图腾,夸父死而化桃,即死而返祖归根之意。由此分析,这是一则关于上古氏族部落迁徙的神话。
鸡杖、桃棓是上古先民信仰对神树的物化,作为标志性道教法物的“九节杖”也可能起源于此。《三国志·张鲁传》载:“太平道师持九节杖,为符祝,教病人叩头思过,因以符水饮之。”
《哪吒之魔童闹海》中无量仙翁黑化,其法器是一柄桃木杖,化身巨树,挥舞的藤条恰似苇索,真是很符合桃都传说的设定。
桃都或许不是树
三星堆遗址中出土了大量神树文物,两件青铜神树引人注目。
其中一号青铜神树高3.96米,是目前世界上发现的最大青铜物件。树枝共分3层,每层有3根枝条,每根枝条上有花枝呈上翘和下垂分布。全树共有9只神鸟,站立在上翘的花枝上。
有考证认为,此树是摇钱树的前身。就目前出土的青铜摇钱树来说,摇钱树大约出现于东汉早期,兴于东汉中期,盛于东汉晚期,衰于三国西晋,直至东晋已是鲜有。
大部分青铜摇钱树出土于蜀地,探源于扶桑、若木和桃都的解读均有。青铜摇钱树上的神鸟,同样有金乌、朱雀、凤凰各说。
“摇钱树”一词,出现很晚,最初见于唐代民间俗语。《乐府杂录》中记述唐代开元年间一名妓临终时言:“阿母,钱树子倒矣。”至明代冯梦龙《警世通言》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故事中,妈妈对杜十娘说:“别人家养的女儿,便是摇钱树,千生万活,偏我家晦气,养了个退财白虎。”“摇钱树”一词已经彻底世俗化,重点只在钱上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桃花盛开于早春二月,远望桃花盛开,恰似朝霞烂漫。杭州西湖有栖霞岭,得名即因山上桃花烂漫、灿若云霞,西湖包家山上桃林密布,宋人题匾“蒸霞”。学者张开焱认为,桃都的内在意象,不是自然界的桃树,而是云霞。在先民的原始时空观中,春天对应于早晨与东方,春日桃树与东方云霞,时空呼应。此说别开生面。
桃都,远在天边,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