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带着课本游天津》的书稿节选。
或许很少会有人,沿着海河的河岸,从天津城区一路徒步到滨海新区。在这条犹如《清明上河图》一般的河道景观带上,如果跟你聊“东周列国”的故事,而且再说上一句:这里就是故事的发生地之一。你会相信吗?2800年前的天津,不是人迹罕至吗?怎么会成为东周列国故事的发生地呢?咱们还得从东周的开始那年说起。
犬戎势力进入镐京之后,天下持续动荡了二十一年。在这期间,有两个周王分别执政:一位是周幽王的弟弟余臣,这就是历史上的周携王;另一位是周幽王的儿子宜臼,也就是历史上的周平王。最终,支持周平王的晋文侯,带兵灭掉了周携王,周王朝又重归统一。而此时的周天子,力量已经十分虚弱,随时要听任诸侯们的摆布。在这样的情形下,晋文侯与郑武公、秦襄公一道,监护着周平王离开镐京,迁都洛邑,也就是西周时代的军事扩张基地。从此之后,中国历史进入到东周时代,即春秋、战国时代。
春秋时代,是强大的诸侯国国君替周天子发号施令的时代。这个时代开始的时间,是公元前770年,即周平王东迁洛邑的那一年。时代结束的时间,则是公元前476年,即周敬王去世的那一年。按说,周敬王的施政能力极为平庸,没有任何值得载入史册的功绩。但他这一死,却被西汉的历史学家司马迁记录在案,并当作划分春秋与战国时代的时间节点。你说怪不怪?其实,司马迁着眼于周敬王死后的一个重要历史事件。此事,虽与周天子关系不大,但确实是东周历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事件。这件事,发生在齐国,时间是公元前475年。事件的经过,是齐国权臣、卿大夫田氏取代了国君姜氏的诸侯地位。时隔未久,周天子还承认了这种取代的合法性。司马迁认为重要的事件,似乎并未得到后辈学者的一致认同。比司马迁晚生一千多年的另一位史学家司马光,就在他的《资治通鉴》中,提出“赵魏韩三家分晋”才是春秋时代的结束、战国时代的开始。要知道,自从公元前453年,晋国的三家权臣卿大夫赵魏韩联合打败最后一个政治障碍智氏,到公元前403年周天子正式承认赵魏韩三家的诸侯地位,再到公元前376年晋静公被废,“三家分晋”经历了七十七年的漫长过程。如果寻找一个时间节点,作为春秋、战国的分界线,你会选择 “田氏代齐”还是“三家分晋”呢?
其实,就天津地区而言,对于春秋、战国的历史分期根本不必太过在意。因为这里是河流经常改道、河水四处漫溢的人烟稀少之地。其中,最主要的改道河流,就是黄河了。如果打开古人绘制的地图,或是古代的历史文献,你就会发现:“黄河”的名称一律是被“河水”所取代的。而这条卷席着大量泥沙的河水,在漫漫东周时代,是以公元前602年作为节点的。这是为什么?因为河水经历了一次大的改道。前602年以前,河水是通过子牙河,一路从天津入海的。而前602年之后,河水改在如今河北省沧州东侧入海。你别看这两个地方相去不远,却决定了春秋时期的诸侯国边界。确切地说,是决定了燕国与齐国之间的边界。
春秋前期,燕国与齐国就是以河水为界的。河水左岸,是燕国;河水右岸,是齐国。这种分界方式,源自西周的分封诸侯国。
西周初年,也就是公元前1045年前后,周天子开始将天下的土地,分配给同姓贵族(他的家里人)、功臣(帮助他“翦商”的手下人或其他同盟部族的首领)、先代贵族(从黄帝到殷商的前代王朝后裔)。在这一过程中,由于召公与吕尚(也就是传说中的“姜子牙”)的作用十分突出,他们也有足够的能力开拓并保卫周王朝东部地区新占据的疆土,于是被分封到了燕(位于北京房山区琉璃河)与齐(位于山东省淄博市的临淄区)。但他们本人依然留在周王朝的首都镐京,只是后代子嗣被安排去了封国。那时候的封国,只是行政中心及不远的一圈郊野。本事大的诸侯,可以拓展更多的地域。没啥本事的,只要守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可以了。由于齐国地处山东半岛的东北部,距离渤海、黄海不算太远。而且海边能够晒盐,海里可以打鱼。这样一来,齐国的统治范围就延伸至沿海地区。而且,他们不光拥有了山东半岛的海边,其范围还扩展到如今河北、天津一带,连同河水的入海口以南的地区。
与此同时,燕国的势力也在不断壮大。他们早已不满足于琉璃河的那点地方。他们的目光,对准东北部交通要道上的蓟国。接下来,就是一场多少带有仪式感的战斗。随后,燕国占据了蓟国,并确定为新的国都。蓟国以东,一直到大海之滨,渐渐地都成为了燕国的辖区。最终,燕国与齐国以河水为界,最东端便是天津地区的入海口。
从《中国历史地图册》上看,河水似乎老老实实地从天津或沧州入海。实际上,河水并不老实。而且,与它一道入海的,还有大大小小的一堆河流。这样一来,天津大地的面貌就十分动人了:到处是水面,遍地“四不像”。这里的“四不像”,就是如今的国家一级保护动物麋鹿。在曾经的年代里,麋鹿并绝不是什么受保护的动物。夸张一点来说,天津地区的麋鹿数量,要远远超过当地的人口数量。这么多的鹿,也确实没啥保护的必要。反过来,倒是当地难得一见的先民,确实需要“保护”,不然就跑(或死)干净了。
这么多麋鹿,是从哪儿来的呢?其实,麋鹿是比华北先民更先到来的一批“土著居民”。根据古脊椎动物学者的研究,麋鹿出现自距今200多万年前的早更新世。它们生活的地方,就是广袤的河北大地与山西的中北部地区。到了距今70万年左右,由于麋鹿数量过于庞大,所以一部分麋鹿迁徙到淮河流域。到了距今约10万年至距今2000多年前,麋鹿种群达到了鼎盛。这时候的麋鹿广泛分布在辽河、海河、黄河、淮河流域。总体数量远超过这一时期的使用旧石器与新石器的早期人类。等到铁器时代到来之后,由于人类无休止地屠杀,使得麋鹿数量大为下降。到了距今1000年左右的北宋时期,麋鹿的野生种群干脆消失了。
还是让我们回到春秋时代吧。
也正是这样的“植被繁茂、人烟稀少”的环境下,燕国与齐国的诸侯们,没有设置什么人为边界,而是把边界线直接交给了山川水系。一道“河水”,让齐国与燕国的绝大多数民众可以老死不相往来。
当然,这种“老死不相往来”也有个例外。那便是公元前663年的齐桓公救燕。
话说春秋初年,活动在燕国北境的山戎人大举入侵中原,燕国当然首当其冲。无奈之下,燕桓侯(前697至前691年在位)南迁至临易,大概就是要躲避山戎的侵扰。燕桓侯死后,他的儿子庄公继位。燕庄公(前690至前658年)在位时,山戎又来侵燕。走投无路的燕庄公,只好求助齐桓公。一心想主导各诸侯国事务的齐桓公,决定北伐山戎以救燕。他的军队确实很会打仗,一直追敌到孤竹国才回返。当齐桓公回国时,燕庄公长途相送。这件事在《史记•齐太公世家》中,是这样说的“燕庄公遂送桓公入齐境。桓公曰:非天子,诸侯相送不出境,吾不可无礼于燕。”于是送给燕庄公一大块齐国的土地,把庄公感动得痛哭流涕。这件事过后,齐桓公实际上已获得霸主的地位。
燕庄公居然能把齐桓公送过界,这件事儿肯定不是燕庄公有意为之。出现这样的情况,或许是因为天津地区的河道众多。无论是齐国人,还是燕国人,都没有认清楚黄河的主河道。齐桓公如此慷慨大方,他送给燕庄公的地方,也绝不是人口密集的农耕土地,顶多是一些人烟稀少的荒芜之地。要知道,春秋时代哪个诸侯国都不缺地。诸侯们缺少的,是干农活与当兵的人。
由此,海河留下了齐桓公的足迹、齐桓公的故事,却没有留下太有价值的燕、齐两国文物。
就在齐桓公礼让土地六十一年之后,黄河的入海口也跟着“搬家”了。这一年,即公元前602年。此时的齐国诸侯,是齐惠公吕元(前608至前599年在位);而燕国诸侯,则是前桓公(前617至前602年在位)。黄河离开了天津地区,对于前桓公来说,或许是件喜事儿。毕竟燕国境内的许多河流,不会再去争抢着做河水的小兄弟了,大家回到自己原来的河道,并且分头入海。这样一来,燕国境内的水患也减轻了。与此同时,黄河离津,也留下了大片肥沃的泥土,从而垫高了天津沿海的陆地,改善了土壤,使这里能够种植粮食了。
黄河改道前,天津地区人烟少;黄河改道后,天津地区逐渐变成宝。在天津海边,既能捕鱼又能煮盐。而今,拿着各种铁制农具的移民们来此垦荒,把广阔的森林、沼泽区域变成一块块肥美的良田。这些移民劳作、生息、繁衍,一代又一代。到了战国时期,无论是齐国,还是燕国,甚至还有赵国,都把天津地区当成一块送到嘴边的烤肉。如果齐桓公能活到此时,绝对做不出礼让土地的事儿来。而且,进入战国时代的标志之一,就是田氏取代了吕氏的齐国国君地位。田氏家族对于周天子家族的后裔,是不存在任何敬畏之心的。于是,齐国经常派兵侵占燕国的土地。到了公元前332年,齐宣王趁着燕国内乱,派大军北上,进而收回了齐桓公礼让出去的全部土地。至此,如今天津城区以南的地区,又掌握在齐国手里。多少年之后,在天津西南郊的静海区西钓台古城,发掘出土了一大批战国时期的文物。这批文物,来自当地的战国遗址与墓葬群。根据考古人员的研究,发现这批文物带有明显的齐文化特色。
齐宣王的光荣与梦想,只维持到他去世(公元前301年)。宣王死后,继位的齐闵王(前300至前284年)几乎没睡过几天安稳觉。他所遭遇的强劲对手,是雄才大略的燕昭王(前312至前280)。前284年,燕昭王派遣名将乐毅,率五国之兵讨伐齐国。这场战斗,连续攻下齐国七十多座城池,只剩下莒和即墨留在齐国。后来,虽然齐国渐渐恢复了元气,但天津地区却一直扣在了燕国手里。在天津博物馆里,收藏着一批具有燕文化特色的炊器:釜和鬲。说到釜,不知你还记得曹植的那首“七步诗”么: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这些燕文化的器物,大部分出土于海河以北,还有一部分来自海河之南。而目前能够见到的齐文化器物,全部出土于海河以南。若从时间上判断,应该是公元前332至前284年之间埋葬的。
到了公元前247年,赵国与燕国换过一次领土。燕国把海河以南、沧州以北的土地置换给赵国,从而为赵国第一次获得了出海口。赵国要出海口干啥?进行海外贸易吗?此时的赵国国君,是具有传奇色彩的赵孝成王(前265至前245年)。赵孝成王在位期间,既错用赵括,以致险些丧国的“长平之战”,又重整旗鼓,派出老将廉颇反击围燕。他与燕国交换土地,其实是想获取沿海地区的鱼盐之利。而这样一片区域,只由赵国统治了二十多年,就易手于秦国。二十多年,还能留下啥像样的文物吗?在滨海新区的沙井子,曾经出土过赵国的“安阳布”和“平阳戈”钱币。沙井子靠近赵国时代的滹沱河入海口,距离赵国得到的东平舒城只有二三十公里。而天津市博物馆中所陈列的带铜簇的人体肱骨,或许也反映出昔日燕、齐、赵之间的某种复杂关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