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奖作家帕慕克一本《黑书》:“永远也写不完”的两种故事
北京日报 | 作者 杨沁

2025-04-20 23:19 语音播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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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书》奥尔罕·帕慕克 著 李佳姗 译 上海人民出版社·世纪文景

在土耳其小说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帕慕克的作品序列中,《黑书》是一个独特的存在。1990年,时年38岁的帕慕克出版了这部小说。不同于其后那些更加广为人知的作品,如融合奥斯曼帝国历史、细密画艺术与通俗故事传统的《我的名字叫红》、自传性非虚构作品《伊斯坦布尔》,或讲述街头小贩日常的《我脑袋里的怪东西》,《黑书》以其包罗万象的书写内容彰显出神秘诡谲的气质。

帕慕克在其后的散文集《别样的色彩》中写道,自己在创作这部小说时深陷其中,几乎灵魂出窍,“我孤独而悲哀,就像卡利普,每天不刮脸,不修边幅”,连作者的父亲也因为“看到我的房间脏乱不堪,看到我半死不活的模样,看到那本我似乎永远也写不完的书”而焦虑不安。从小说的叙事结构和作者的创作野心来说,《黑书》确实称得上是一本“永远也写不完的书”。

小说分为两部。第一部的奇数章节和第二部的偶数章节叙述了律师卡利普寻找爱人的故事。卡利普深爱的妻子如梦不告而别,如梦同父异母的兄长耶拉也离奇失踪。卡利普为寻找如梦,开始在伊斯坦布尔的街头漫游。卡利普对耶拉怀有隐秘的嫉妒——他与如梦自小关系亲密,还是著名专栏作家。卡利普认为如梦的出走与耶拉有关,找到耶拉就会找到如梦,于是开始探访耶拉到过的场所,用耶拉的方式进行思考,最后潜入耶拉的公寓,穿他的衣服,接他的电话,甚至假扮他来写作专栏。就在卡利普终于“成为耶拉”时,他接到一个神秘电话,来电者自称是耶拉的疯狂粉丝,他的妻子与耶拉还有过一段风流韵事,这对夫妇要求和耶拉见面。但当卡利普到达见面地点时,却发现耶拉与如梦被枪杀街头。

第一部的偶数章节和第二部的奇数章节则是耶拉的专栏文章。这些文章犹如万花筒一般,容纳了伊斯坦布尔古往今来的一切。帕慕克的笔触在历史传说、哲学寓言、现实生活、社会讽刺、童年记忆与梦境想象之间自由穿梭,读者会看到“博斯普鲁斯海峡干涸那天”的荒凉景观:民间工匠班迪师傅制作的假人模特身上凝聚了土耳其民族的忧郁与渴望;奉苏丹之命取帕夏首级的刽子手被一张哭泣的脸萦绕折磨;奥斯曼帝国的王子用尽一生等待寂静,只是为了听见自己的声音……这些断片式的写作宛如阿拉伯式花纹图案,文字密实,意象丰饶,接连排列,呈现出几何体的美感,令人目眩神迷。专栏的叙事结构让人联想到阿拉伯民间故事集《一千零一夜》,理论上只要叙述者不断地讲下去,故事就可以无限生成,通向永恒,形成一本不可完结之书,这个幽深浩瀚的世界构成了《黑书》的第二层。

两层结构的汇合点在于自我身份认同。在卡利普的观察之中,伊斯坦布尔街头的芸芸众生只要活着就会去模仿别人,无论地痞流氓、女裁缝、拥有财富或知识(百科全书编纂者)的先生,还是侏儒、乞丐和孕妇,都让他“联想到忧郁憔悴的忏悔者”,他们渴望脱离真正的自我,渴望“成为别人但无法如愿”,而这个想象的他者正是巨大的历史阴影和现实失落的投影。卡利普也在渴望另一个自我,不由自主地化身耶拉。身份的迷惘同样困扰着这座城市。伊斯坦布尔地处东西方交汇之地,容纳了传统与现代、宗教与世俗、巨贾和穷人,它到底是焕然一新的现代化大都市,还是在内心依然保留着古老奥斯曼帝国的余恨悲歌?

帕慕克的笔触进而深入到整个国家的身份认知上,尤其聚焦传统断裂和快速西化给土耳其社会带来的冲击、惊愕和不知所措,金蝉脱壳,用班迪师傅制造的假人言说了真人的遭遇。假人模特曾在历史上被视为异端,土耳其共和国建立之初,班迪师傅以为他的艺术品终于有机会大放异彩,孰料商店橱窗里依然拒绝摆放他的土耳其风格十足的假人,转而全部使用西方模特,因为“当今的土耳其人不想再当土耳其人了”,他们不是要买一套衣服,而是要买一个穿上这件衣服就能变成别人的梦。

班迪师傅此后制作的假人的表情和仪态开始潜移默化地发生改变,它们所承载的悲伤和挫败让观者不禁“感到自己也是这片遭到飞蛾蛀蚀的凄凉黑暗中的一个假人”。小说的引语写道,传说中一位圣人抵达了环绕世界的卡夫山,观察到卡夫山被一条蛇包围着。“如今,众人都知道世界上其实并有这么一座环绕世界的山,也没有那么一条蛇。”这意味着传统溃败了,消失了,这些假人则暗示完全拥抱西方不仅会摧毁土耳其的历史文化,也会摧毁民众自身的精神主体性。

喜爱游戏的帕慕克还在结构上设置了重重玄机。有趣的是,奇偶数章节的功能设置前后是完全相反的,仿佛第二部是第一部的倒影,或镜像。书中另一处镜子出现在耶拉的一则专栏故事里,伊斯坦布尔的一个大老板让两位画师在相对的两面墙壁上,分别画出整座城最美的一幅画。一位画师绘出了伊斯坦布尔的全景,另一位则机巧地在墙上安装了一面镜子。魔幻的是,画作在镜子中竟出现了变形,“一本黑色之书,被壁画画家本人恶作剧地塞进一个瞎眼乞丐手里,到了镜子里,它却变成一本两部曲,一本蕴含了两种意义和两种故事的书”。

一本黑书,两种故事,其中意味再明显不过。读者不难发现卡利普故事中的破绽,而这恰恰是作者故意为之,以此暗中引导读者探究故事的另一重可能性。杀死耶拉和如梦的究竟是谁?第二部分的叙述发生了怎样的变形?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诺贝尔文学奖评委马悦然在评论《黑书》时说,“大方的作者让读者用自己的推理能力发现凶手”。不仅是指读者要像侦探一样破案,更是要走入小说深广的内部空间,调动想象,生成独属于自己的理解。

自此,帕慕克从一个爱情故事入手,以“寻觅”为核心线索,将笔触拓展到对一座城市、一个帝国命运的追问。全书充满了符号与谜底、过往与当下、隐喻与实指的交织互文,不仅审视了个体信仰和自我本质,还将目光投射到土耳其的现代化路径,由此拓展到对东西方文化关系的反思,构建出一个多线并行、主题繁复、包罗万象的意义宇宙。

(作者为出版社编辑、书评人)


编辑:王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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