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节奏的自然律动置于首位,让音乐在流畅的行进与无比清晰的结构秩序中肆意“舞蹈”,这种理念在指挥界并不罕见,瑞士传奇指挥家欧内斯特·安塞梅便位列其中。他的指挥风格以清晰的结构感、理性控制与强烈的节奏意识著称,并展现出对包括好友斯特拉文斯基等作曲家的现代舞剧作品的深刻诠释。“节奏不是计算出来的,而是来自身体。”这种安塞梅所追求的如舞蹈般自然的流动性被其弟子夏尔·迪图瓦完美继承。
4月19日晚,在迪图瓦的指挥下,上海交响乐团携手德国男中音歌唱家马蒂亚斯·格内,先后呈现了理查·施特劳斯充满戏剧张力的交响诗《唐·璜》、马勒深邃内省的声乐套曲《吕克特之歌》及贝多芬的《A大调第七交响曲》。迪图瓦这位久经岁月洗礼的指挥大师,以炉火纯青的艺术理解力和不减当年的热忱,带领上交展现了秩序与激情的交融。
1888年问世的交响诗《唐·璜》由年仅24岁的施特劳斯所作,灵感取自德国诗人尼古劳斯·莱瑙的剧作。作品以狂飙的主题开始,刻画出唐·璜纵情声色、桀骜不羁的青春意气,迪图瓦指挥下的上交在这一刻迸发出乐团最为擅长的动力感,铜管嘹亮有力,弦乐奔放敏捷,唐·璜的自信与欲望形象得以彰显。转入抒情段落后,迪图瓦对乐队音色的精细掌控使情绪的转换水到渠成。可惜的是,之后的一些叙事高潮段落中,音响层次由于管乐的突兀与刻意而并未清晰分明,稍显混杂。当乐曲末尾出人意料地归于平静肃穆,没有想象中的辉煌高潮,只有淡淡的落寞与感伤时,全场屏息凝神,安静得可怕:上交的演奏将唐·璜决斗后放下武器、命丧对手剑下的那一声叹息描绘得深沉动人。
马勒的《吕克特之歌》由五首并非严格按照特定顺序演唱的艺术歌曲辑成套曲,歌词选自19世纪德国诗人弗里德里希·吕克特的抒情诗作。马勒在这些歌曲中倾注了个人化的情感,每首歌都构建了私密且内省的情绪世界。马蒂亚斯·格内是当今德奥艺术歌曲领域最杰出的男中音歌唱家之一,上个乐季他与指挥家余隆合作的《少年魔角》因其对诗歌文本细腻入微的理解力和感人诠释而令人至今难忘。此次《吕克特之歌》中每首歌曲的意蕴也都被其精准捕捉。迪图瓦则从容地平衡着乐队与人声的关系:乐团时而化身为温柔的倾听者,以轻巧微弱的点缀衬托歌者的咏叹,时而又迸发出宏大的音响,与独唱形成呼应共鸣。
下半场的贝多芬《第七交响曲》,毫不夸张地说,可以提前预订上交此乐季前三“神演”的席位了。贝多芬创作此作时正深受听力障碍和生活困顿的折磨,整个作品却听不出半分阴郁颓唐,洋溢着蓬勃的生命力与乐观精神。
迪图瓦对这部作品的诠释抓住了其中的精神内核。他以动态的节奏脉动和清晰的线条感来呈现这部交响曲的结构之美和活力本质。第一乐章以庄严的慢板引子开始,迪图瓦将这段引子处理得从容大气。经过长笛漫长的“呼唤”,充满自信的主题在全乐队齐奏中昂首出现时,上交的演奏展现出高度的整合力:弦乐声部快速而整齐的分解和弦如奔流涌动,铜管与木管适时加入明亮的呼应,整个乐章呈现出一种欢腾的舞蹈狂欢气质。
迪图瓦未做停留便进入第二乐章,营造出截然不同的氛围。指挥家将它处理得庄重而富有深情:中提琴和大提琴以沉稳的脉动反复吟唱出低沉的主题音型,宛如哀悼的脚步,持续的节奏仿佛命运的悸动贯穿始终。木管柔和的旋律浮现于弦乐缓慢的和声进行之上,每一次音量的渐强和渐弱都意外地拿捏有度。这种在慢乐章中对力度层次变化的深度雕琢与耐心诠释,实在是难能可贵。整个乐章在平静中孕育力量,既令人感怀又引人深思,成为当晚演奏中意外的惊喜。
谐谑曲重新把听众带回欢腾热烈的情绪。迪图瓦果断地催动起快速的三拍子舞曲节奏,弦乐组以几近疾风的速度反复演奏着跳跃的音型,木管和圆号则在其中穿插着充满民族色彩的明亮动机。末乐章一开始,贝多芬近乎失控的狂喜之舞便全面爆发。迪图瓦没有丝毫保留地释放出乐团的能量,快速奔放的主题动机在弦乐组指尖飞舞,八分音符如同风暴般席卷舞台,铜管以宏大的和弦反复回应,为音乐注入庄严的光辉,木管则灵巧地穿插其间。全曲进入尾声,速度和强度积蓄,仿佛要将自身燃烧殆尽一般。最终那一个有力的终止和弦落地刹那,这场狂欢的礼赞才得以停止。
方文/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