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4-23 18:25
“伟兹宗周物,郑重等球箓(音如录)。何取轻诋諆(音如七,意为欺骗),鲁赝同垢黩。”
这是清末名臣潘祖荫《大盂鼎歌》中的句子,意思是大盂鼎代表了伟大的西周文化正统,像球箓(球指美玉,箓指符命)般重要,谁敢轻视并诋毁它,亵渎它为赝品?
潘祖荫在诗中骂的是他自己,他曾“轻诋諆”大盂鼎,张之洞、吴大澂(著名学者、民族英雄)亦视之为赝品,好在学者陈介祺一口咬定:“(大盂鼎)真三千年来之至宝,成康(指周成王、周康王)以后之人,恐即不得见,况秦汉乎,况宋之后乎!今人何如是之幸,斯器又何为而出,殆天之为矣!”可潘祖荫仍半信半疑,勉强接受了大盂鼎。
大盂鼎出土于19世纪40年代,目前收藏在中国国家博物馆。它与毛公鼎、大克鼎并称晚清“海内三宝”(一说与毛公鼎、虢季子白盘、散氏盘并称“晚清四大瑰宝”)。陈梦家先生认为:“所见铜器中的重器,此鼎为第一瑰宝。铭文之长虽不及毛公鼎,但内容更为重要而形制厚重雄伟。此器重量不及殷代的司母戊方鼎和大克鼎,而制作精于后者。制作、铭文和体量又都超过虢季子白盘。”
大盂鼎被收藏后,潘祖荫立下“谨守护持,绝不示人”的规矩,三代后人不懈努力,终于保持其完璧。1951年,潘祖荫的后人潘达于将其捐给国家。与大盂鼎同时出土的小盂鼎则下落不明,仅余拓片,或已毁于战火。
2002年,大盂鼎被列入《首批禁止出国(境)展览文物目录》。
三千买入七百卖
大盂鼎出土于何时何地,仍有争议。
据学者李伟涛钩沉,大盂鼎最早拓片见于“道光庚子辛丑间”(1840—1841年),出土时间应早于此。学界一般认为出土地在陕西省岐山县礼村,公元前12世纪末至11世纪初,周人首领古公亶(音如胆)父率族人在此建都,即周原,《史记》称:“营筑城郭室屋,而邑别居之,作五官有司,民皆歌乐之。”
公元前1136年左右,周人将都城迁至东南170公里外的沣邑(今属陕西省西安市),西周末年,周原被犬戎毁坏,但这里常有古青铜器出土。
吴大澂在《愙(同恪)斋集古录》记:“是鼎(指大盂鼎)于道光初年出郿县(今属陕西省宝鸡市,古称郿坞)礼村沟岸中,为岐山令周雨樵(即周赓胜)所得,旋归岐山宋氏。同治间项城袁筱坞侍郎(即袁保恒)以七百金购得,今归吾乡潘文勤公(即潘祖荫)。”
当代学者指出,吴大澂所记地址、过程均误。大盂鼎初期被当地富豪宋兆奎购入,他死后,其子宋兑成持有,县官周赓胜强占大盂鼎。1850年,宋兑成的儿子宋金玺进京科举,在琉璃厂意外看到大盂鼎,以3000两白银购得,带回老家。此时周赓胜已被罢官。
在这次科举中,宋金玺中了二甲第54名,传说咸丰皇帝不喜其名,御笔改成宋金鉴,袁保恒(袁世凯的叔父)则是二甲第16名。
宋金鉴当官不满10年,调任贵州某地知府时,他选择辞官回乡,正赶上1862年爆发的西北叛乱,宋金鉴第二年便去世了,年仅42岁,宋家衰败。1874年,袁保恒至陕西任官,用700两白银从宋金鉴后人手中买到了大盂鼎。
天下无第二家
袁保恒买入大盂鼎,是想讨好左宗棠。左宗棠时任陕甘总督,调袁负责西征粮务,速升至从二品。
左宗棠清廉,任两江总督时,养廉银每月超1万两,全家早餐却只有蒸红薯和煮蚕豆,小孩仅能分到半个红薯。没想到,左宗棠回信称,愿付700两买下大盂鼎,送恩人潘祖荫。
潘祖荫出自潘氏家族,祖上是盐商,爷爷潘世恩在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中状元,座师纪晓岚被乾隆斥为“倡优蓄之,尔何妄谈国事”,常劝潘世恩低调。
学者张淑贤钩沉,潘世恩下朝后,从不与家人谈及政事,“退直后焚香默坐,时手一编以自娱,从无一语及内廷事。”任主考官时,选出了李鸿章、沈桂芬、郭嵩焘等,曾保举林则徐、冯桂芬。咸丰帝称潘世恩“服官五十余年,小心谨慎,克称厥职”。
潘氏家族分“富潘”和“贵潘”两支(潘祖荫属“贵潘”),潘氏子弟进退从容,任官者颇多,时人称“天下无第二家”。潘祖荫于咸丰二年(1852年)中探花,当官后,坚持“守口如瓶,防意如城”的祖训,但常仗义执言。
张淑贤说:“咸丰帝巡幸木兰,奕訢监国,潘祖荫担心奕訢篡权引发朝堂震荡,三次上疏阻拦咸丰帝。同治朝,慈禧罢免奕訢军机大臣之职,潘祖荫为稳固大局,联名上奏保举奕訢。”
左宗棠遭弹劾时,潘祖荫三次上疏保荐左宗棠,奏折中称:“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即湖南不可一日无宗棠也。”传颂一时。左宗棠说,自己与潘祖荫素无往来,没想到得此帮助,得以摆脱“罪且不测”的困境。
左宗棠敬重潘祖荫,欲赠以大盂鼎。
左宗棠拍到了马蹄上
出乎左宗棠意料,潘祖荫并不买账,他觉得大盂鼎是伪造的。
潘祖荫“幼好学,涉猎百家。尤喜搜罗善本书、金石碑版之属”,时人称“图书金石之富,甲于吴下”。潘祖荫还擅长鼻烟壶鉴别,杨度之弟杨钧说:世上没有潘祖荫,就没有真正懂鼻烟壶的了。
潘祖荫不看好大盂鼎,一是铭文字体颇异,二是所见拓本质量均差。学者陆德富在《潘祖荫对大盂鼎态度的转变》一文中指出,潘氏每得一器,即与同好切磋,常往来的有张之洞、吴大澂等,他们都不看好大盂鼎。张之洞认为铭文中“受天有大命”“嗣又作邦”“汝妹辰”等词语不通;开头只记“惟九月”而不系日辰;铭文字体“涣散径直”;“玟”“珷”等字写法无理……
吴大澂借去陕西监考之机,亲见大盂鼎,仍认为:“盂鼎铸款甚深,而缺笔半字处并非土锈,或系铸范不足,殊不可解。”即铭文刻得深,却有缺笔。
左宗棠写信给袁保恒:“盂鼎拓本细玩,定非赝作,伯寅侍郎(潘祖荫)疑为不类,亦因其后互有出入,而神锋微露隽异,与古画别耳……盂鼎既不为伯寅所赏,未宜强之,盍留之关中书院,以俟后人鉴别。其价则弟任之可也。”
只有陈介祺坚信大盂鼎为真,因他看到过大盂鼎的精拓本。陈介祺曾与潘祖荫的父亲潘曾绶定交,与陈介祺书信往来中,潘祖荫自称“侄”,但心里对陈介祺的鉴赏水平不以为然,曾对吴大澂说,陈介祺收藏的三件古钟都是赝品。
张之洞撰文称陈介祺收藏的毛公鼎是赝品时,潘祖荫竟称:“痛快之至,竟无以易之也。”
天下三宝得其二
潘祖荫很快又变卦了,多次写信催左宗棠送大盂鼎到北京。
陆德富猜测,可能是担心被陈介祺买走,当时潘祖荫仅收藏几十件古铜器,无法匹敌,陈已藏毛公鼎,再得大盂鼎,自己将再也无法追上。决心收下大盂鼎后,潘祖荫对吴大澂说:“陈寿卿(即陈介祺)心醉于此,为之魂飞魄散矣。”
1875年初,潘祖荫终于等到大盂鼎,确认是真品,他写信给陈介祺:“盂鼎廿七日到,尚须洗拭泥土,细审款识,的是铸款,竟体无斑,色黝然,花纹镂深而且工,知非伪为也,重三百余斤。”这才明白,为什么拓本中有缺笔,因以往拓印者太多,将表面磨平了,即“从前拓本在外者已无数,故其受拓处已光而亮,模糊处已平,不可剔矣,可恨也”。
18年后,潘祖荫又得大克鼎,特请人刻“天下三宝有其两”印章,炫耀“海内三宝”已得其二(大盂鼎、大克鼎)。
1890年,61岁的潘祖荫病逝,因无嗣,遗产由比他小40岁的弟弟潘祖年继承。
潘祖荫家中曾藏宋版书140余部,到潘祖年时,大量藏品被盗,为免再遭损失,潘祖年将文物运回故乡苏州,不再对外展示。学者吕友者称:“潘祖年对‘谨守护持,绝不示人’的家规把持极严,甚至到了疑神疑鬼的地步。世人皆传‘潘家有宝’,却无人能一睹真容。潘祖荫的故交王懿荣、吴大澂等人,对潘家藏品其实非常熟悉。但是到了潘祖年这里,哪怕仅仅是借金文拓本一阅,也不能如愿。”
直隶总督端方也是大收藏家,一度觊觎潘家所藏双鼎,威逼潘家出让,潘祖年称已被盗走,不知所踪。
见证了历史转型
学者们重视大盂鼎,因它承载了太多历史信息。
比如西周是不是奴隶社会?大盂鼎铭文记,周天子赏赐1050“人鬲”,郭沫若先生认为“人鬲”是奴隶——鬲即锅,常烧则黑,似被晒黑的农奴,故以鬲称奴隶。可鬲亦分铜鬲、瓦鬲,贵族用铜鬲,平民用瓦鬲,难道都是奴隶?
学者杨振之认为,此论先有观念后找证据,则金文中提到的人鬲、庶人、驭、邦司、夷司、王臣等都成了奴隶,似乎周朝处处都是奴隶。
鬲因常被使用、被交易,含义渐变成“人”。学者陈汉平将金文与《周官》比对,明确提出驭、史、臣、小臣等是官员。既然鬲是人,则“人鬲”应指一群人,是一个个宗法家庭构成的宗族。
换言之,周天子赏赐土地和平民给盂,但盂只有收税权,无“人鬲”和土地的所有权,那些权力归天子独享。杨振之认为,这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显然不是奴隶社会,它是一个十分独特的社会制度——宗法制社会。
西周确有大量奴隶,来自罪犯和战争俘虏,而非“鬲”。
学者李朝远指出,大盂鼎刻意神化周文王,称他“匍有四方”,其实只是“三分天下有其二”;说他“受(授)民受(授)疆土”,但分封从周武王开始;说他受天命,但周文王没当过天子……凡此种种,都是通过把周文王改写成神,来为社会制度变革(从殷商的奴隶制,转向周的宗法制)服务。
周文王被神化,因“德正”,大盂鼎见证了从“神说了算”到“德说了算”的历史转型,由此延伸成传承数千年的、独特的传统。
半百重聚为一人
1925年正月,潘祖年突然去世。潘祖年两子早逝、两女嫁人,只好过继潘世恩的孙子潘承镜为嗣。1923年,丁达于嫁给潘承镜,改名为潘达于。婚后3个月,潘承镜故去,未留子女,后过继一子一女。
据学者吕伟涛钩沉,1937年,“潘达于请来家中两个信得过的木匠长工,做了一只大木箱,并撬开一间屋子地面正中的方砖,挖出一个约2米深的大坑,将木箱安于坑内,再将大盂鼎、大克鼎以及多件小型青铜器放入木箱内。随后填进泥土、整平后铺上方砖,于其上堆家具杂物”。为保安全,潘达于“始终在场监督,再没有旁人参加”。
苏州沦陷后,日军最多时一日七次登门翻找。1944年,“木箱已在地下埋藏7年,木料腐烂,旧宅地面突然塌陷”。潘达于找人挖出大鼎,藏在家中,竟又保存了7年。
1951年,潘达于给华东军政委员会文化部写信:“窃念盂、克二大鼎为具有全国性之重要文物,亟宜贮藏得所,克保永久……俾全国性之文物得于全国重要区域内,供广大观众之观瞻及研究,借以膺先人津逮(到达)来学之初衷。”
政府奖给潘达于两千万元(旧币,相当于新币2000元),抗美援朝时,她将其全数捐出。此后,潘达于又捐赠文物近500件。
1959年,大盂鼎来到北京,成今中国国家博物馆的镇馆之宝。
2004年2月28日,为祝潘达于老人百岁生日,中国国家博物馆与上海博物馆联手举办特展,将大盂鼎送回上海,在阔别近半个世纪后,与大克鼎相聚。2007年8月,103岁的潘达于老人仙逝。(责任编辑:沈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