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4-29 18:30
位于北京西城区珠市口西大街的纪晓岚故居,有一株远近闻名的古紫藤,每至暮春初夏,紫藤花开,云蒸霞蔚,香气氤氲。
《阅微草堂旧址》纪清远绘
邻家古藤惹人羡
纪晓岚(以下称文达公)寓所的堂号为阅微草堂,这里是他一生中居住时间最长的地方,从清雍正到乾隆时期,前后共居住了62年。
现在人们都知道阅微草堂有一株很大的紫藤,但是很少有人知道在附近曾有一株更大的古藤。当年文达公在此居住时,附近有建于唐代贞观年间的给孤寺。一吕姓人家住在该寺近旁,宅中有一株藤萝树,深得文达公的羡慕,并在《阅微草堂笔记卷十五·姑妄听之》中有所记载:“京师花木最古者,首给孤寺吕氏藤花,次则余家之青桐,皆数百年物也。”意思是除了吕氏家中这株最古老的藤树之外,就数我自己家院内的青桐树了,都是几百年之物。后来吕氏的住宅出售易主,但是“藤今犹在,其架用栋梁之材,始能支柱。其荫覆厅事一院,其蔓旁引,又覆西偏书室一院。花时如紫云垂地。香气袭衣”。
文达公又以诗赞云:“不见城南给孤寺,吕家宅在僧寮西。元代古藤四百载,石阑镌字犹可稽。花时烂漫照人眼,纵横十丈张锦帷。”有一位倪姓诗人为这里题一对联:“一庭芳草围新绿,十亩藤花落古香。”形容得既幽雅又壮观。房主人在世时,常常于此间宴客,或有朋友借这地方聚会,饮酒赋诗殆无虚席。后来人们旧地重游,物是人非,不免有“三径就荒,松菊犹存”的失落。文达公也感叹道:“殊深邻笛之悲。”这一句是引用魏晋竹林七贤之一的向秀所作《思旧赋》中的典故,向秀说他和嵇康、吕安是好友,嵇和吕去世后,自己再次路过他们的旧宅时,听到邻人吹笛就追思起以往在此地游宴时的情形。
文达公提到的吕氏宅中的这株古藤,清戴璐著《藤荫杂记》中也有描述,不过所述方位略有不同:“万善给孤寺东吕家藤花,有诗云:‘万善寺旁吕氏宅,满架古藤翠如织。铁干谁铭大德年,模糊辨是元朝植。’今屡易其主,藤尚无恙。”由此看来这株藤的树龄在当时就已经有五百年了,应该是京城中最古老的藤萝了,能够覆盖东西两座院落,可见茂密幽深,可惜这株古藤今已无存。
草堂古藤存至今
现在我们看到的阅微草堂院内的这株古藤,相传是文达公亲手栽培的,距今已有二百余年。野史记载,当年文达公的宾客看到纪家有这么好的藤萝,戏曰:“这个长得如此茂盛,怕是要成精了吧?”文达公听后大笑说:“若它真成了精,一定是位才女,我便娶她为妻。”此故事虽然是戏说,但是也说明了他极为欣赏这株藤显现的虬龙彩凤之美。
我有一位忘年之交范玉昆老先生,上世纪30年代初期他在阅微草堂隔壁居住,正值幼年。据他回忆,当时阅微草堂是“北平国剧学会”所在地,学会理事均为社会名流,如李石曾、梅兰芳、余叔岩、冯耿光、齐如山和张伯驹等人。范老回忆梅兰芳等前辈对紫藤和里院的海棠甚为爱护,对这些珍贵的古树倾注过大量心血。后来这里改为富连成宿舍,叶龙章社主和萧长华等先生依然费心关照紫藤。范老说他儿时淘气折断过古藤枝条,受到萧长华老先生的一顿批评,连传达室的老徐也挨了批。萧老耐心地说:“这棵紫藤活到现在真不容易,除了感谢栽种它的纪晓岚外,还有许多人都为它付出了心血,要爱护古物,爱物敬人。”
2000年市政府加大促进南城发展的旧城改造,拓展两广路,为保护纪晓岚故居,市政府要求此处文物需妥善保护,道路不必求直,能让则让。后来果然修改了道路的设计方案,引发社会广泛关注,这株古藤也因此而无恙。
历经二百多年沧桑,阅微草堂的紫藤顽强地存活到了今天,每逢四五月间,淡紫色花朵含芳绽放,清香四溢,藤蔓优雅,虬枝粗壮,翠绿色的藤叶衬着一串串花穗,垂挂如瀑,绿紫相间,形成了一个自然的大天棚;到了秋天,高高的藤架则挂满藤萝角。如今看,似乎也不亚于文达公笔下吕氏那株古藤。
1959年晋阳饭庄在这里落户、开业,以其特色风味在京城独树一帜。老舍、胡絜青、臧克家和张中行等文人学者常相聚于此雅集进餐。伴着春风拂面,紫荫覆院时节,老舍先生即兴题诗一首:“驼峰熊掌岂堪夸?猫耳拨鱼实且华。四座风香春几许,庭前十丈紫藤花。”老舍夫人、画家胡絜青先生在晋阳饭庄建店35周年之际,也赋诗一首:“老藤书斋映新颜,晋阳建店卅五年。佳肴西点众客赞,仰望古迹慕前贤。”1992年我准备画一幅阅微草堂,和胡絜青老人说起此事,胡老非常支持,并给我介绍了晋阳饭庄卢经理。我经过现场实地考察和写生,搜集形象素材,终于完成了这幅国画《阅微草堂旧址》。
宣南栽藤蔚成风
我国历代吟咏紫藤的诗句很多。唐代杜审言的《都尉山亭》:“紫藤萦葛藟(音:垒,藤木),绿刺罥(音:倦,网的意思)蔷薇。”这句诗的意思是紫藤缠绕着葛藟,蔷薇上长满绿刺,很形象地表现了自然界中植物间相互依存的生长状态。
李白写过专咏紫藤的诗《紫藤树》:“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密叶隐歌鸟,香风留美人。”这首赞美紫藤的诗,用诗的语言把紫藤的形态特征作了绝佳描述,将一种自然物象转化为文化象征符号,流露出文人对理想的雅居环境的追求和营造。李白诗中的紫藤,象征自然之美和文人雅趣,情生于景,紫云垂地,文人见之自然心生雅趣。
元代画家倪云林曾绘《紫藤山石图》,题画诗云:“藤花落砚池,幽事满林壑。”窗外藤花飘落在砚台里,这是无意间的自然巧合,画家联想到山林丘壑无一不生幽趣。明代画家徐渭,号“青藤道人”,平日喜以紫藤为题材大写意泼墨抒怀,曾作题画诗云“墨池飞出紫藤花”。花叶虬枝、灵动开合之势皆出自墨池彩笔。围绕藤花,一个落入墨池生趣,一个飞出墨池成画,幽寂禅意不言而喻。情景相生,借境成诗,感情触处皆是想象神奇的好诗句。
明清以降,咏紫藤的诗文寄寓着脱俗的精神。文人、士大夫们常常于紫藤架下读书作诗,怡情养性,与世相忘。所以很多人都喜爱并种植紫藤,在京师宣南地区,文人、士大夫种植藤萝一度成为风尚。据《藤荫杂记》记载:“宣武门街右为陈少宗伯府第有藤花,见花怒放,赋诗。”这位陈少宗伯是清代礼部右侍郎、书法家,康熙帝曾书赐陈宅“春晖堂”匾额。
乾隆时的大臣查礼住在宣南坊的烂缦胡同,寓所内曾有好几株紫藤。大学士于敏中在宣内的旧居、戊戌变法“六君子”之一的刘光第在珠市口西侧旧居和鲁迅居住过的绍兴会馆内的藤花别馆,都有许多古藤。为什么宣南文人、士大夫对紫藤情有独钟?传言某些人觉得藤条如盘龙虬枝有顺势而上之意,且紫色鲜艳,象征着紫气东来的瑞气,蕴含着紫禁城的“紫”和飞黄腾达的“腾”,然依我看,此乃庸俗势利小人之见!
清代梁诗正,谥文庄,为官二十余载,清正廉洁,他居住在宣南杨梅竹斜街,潜心于学问,撰修官书,时常以藤为题材入诗,以明情志。《藤荫杂记》中记载其住所“今久改旅店,藤花尚存,车过时犹及见之”。后来此株藤萝也消失了。
今天的海柏胡同就是在《藤荫杂记》中所记载的旧时海波寺那条街。清代诗人、浙西词派创始人朱彝尊曾住在这里,这个老屋就是赫赫有名的古藤书屋。他在这里编纂了《日下旧闻》,记录了大量京城历史和风土故事。在“柽叶绿如伞,藤花紫满檐”的掩映之处,与友人诗酒觞咏,鸿儒谈笑不尽,如沐春风的他是“客稀成雅集,屋老称佳名”。1869年朱彝尊迁居,瞥见妍姿,留下了“不道衰翁无倚著,藤花又让别人看”的不舍。那时清代杂剧《桃花扇》的作者孔尚任也住在海波寺街,距古藤书屋不远,院内也种有紫藤。他有诗句:“太傅吟诗旧草堂,新开蒋径自锄荒。藤花不是梧桐树,却得年年引凤凰。”另一首诗句为:“海波巷里红尘少,一架藤萝是岸堂。”岸堂是他在山东曲阜的居所,也是其别号,花木有生机,紫云翠幄是孔尚任“朝朝吟啸”的良伴,体现了传统文化中物、我、文三位一体的互动。
清末黄岳渊、黄德邻所著《花经》里描述紫藤更是令人惊艳:“紫藤缘木而上,条蔓纤结,与树连理,瞻彼屈曲蜿蜒之状,有若蛟龙出没于波涛间。”它已经成为文人心境物化的自然载体,是物与我之间的同构。情寄于紫藤是淡雅的书香气息,宛如璎珞,契合文人独特的审美趣味,更是对其历尽沧桑、坚韧不拔的旺盛而长久的生命力的赞美。
(作者为北京画院一级美术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