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敦厚”是中国儒家所推崇的理想人格特质,体现了儒家对人的完美性情的价值追求。“温柔敦厚”一词始见于《礼记·经解》篇,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絜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故《诗》之失愚,《书》之失诬,《乐》之失奢,《易》之失贼,《礼》之失烦,《春秋》之失乱。”孔子对六经的评价均是“教”的结果。在与其他五经的比较中,《诗》教的积极作用是使人“温柔敦厚”,其消极之处是易使人“愚”。
“温柔敦厚”的人格特征有文献可考的最早出处是《尚书》。《尚书·尧典》云:“帝尧曰放勋,钦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可以说,“文思安安,允恭克让”是对“温柔敦厚”一词最早的诠释。曾运乾《尚书正读》注“文思安安”为:“敬事节用谓之钦,照临四方谓之明、经纬天地谓之文、虑深通敏谓之思、宽容覆载谓之安。”笔者以为,曾运乾对“文”“思”“安”的解释略有不妥之处。如论尧的功绩,则其解释无可厚非,但此处显然是对尧帝性情的描述。若否,如何解释后文的“允恭克让”?“允恭克让”显然是针对人性,而非事功。详细推究,“文思安安”应释为形容词义,形容尧帝性情文雅好静。“文”指尧帝性情斯文恬静、温文尔雅;“思”为句中语气词。如《诗经·大雅》中“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王引之《经传释词》云:“‘无思不服’,无不服也。思,语助耳。”关于“安”,《尚书·皋陶谟》中有:“在知人,在安民。”“安汝止,惟几惟康。”《尚书·周书》又有:“不宝远物,则远人格;所宝惟贤,则迩人安。”这些“安”均指向安定、安心、安处,不轻率躁动、不轻举妄作。联系前后,“文思安安,允恭克让”,可释为尧帝性情温和、安静、儒雅,能够恭敬、谦和、和善、和悦地待人。
“温柔敦厚”的人格追求,在后世儒家经典中不断得到阐释。《诗经》中有:“终温且惠,淑慎其身。”“言念君子,温其如玉。”“温温恭人,维德之基。”《礼记正义》多次提到“容貌恭敬,颜色温和”。如《玉藻》篇:“凡祭,容貌颜色,如见所祭者。”孔颖达《正义》:“‘容貌颜色如见所祭’者,容貌恭敬,颜色温和,如似见所祭之人。”如上,和气、温和、愉色、婉容、恭敬、婉顺,均是对于人的性情、行为、容色的描述,统而言之,是对人内在素质及外在形象的重视与追求。具体而言,容色上视恭敬为重;恭敬则严肃、不轻浮,不轻浮、不妄作就会安静。与前面的“文思安安,允恭克让”一致,均为“温柔敦厚”的阐释。
如果说温和、恭敬、厚道是一个人外在表现,那还应有其内在的心理支撑。《后汉书》八十七《刘陶传》中刘陶上议云:“臣尝诵《诗》,至于鸿雁于野之劳,哀勤百堵之事,每喟尔长怀,中篇而叹。近听征夫劬劳之声,甚于斯歌。”朱自清《诗教》一文中评价刘陶说:“悼古伤今,蔼然仁者之言,可作‘温柔敦厚’的一条注脚。”《礼记正义》孔颖达云:“温柔敦厚,《诗》教也者,温,谓颜色温润;柔,谓情性和柔。《诗》依违讽谏不指切事情,故云‘温柔敦厚’,是《诗》教也。”因此可以说,不直言切指而委婉表达,不直抒胸臆而借风诵雅,这就是“温柔敦厚”之性情与兴观群怨之《诗》在心理内质及情感基调上的统一。然而,“温柔敦厚”也不只是《诗》教的结果,完美的人格追求还应有礼乐的熏陶。《论语·泰伯》篇云:“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季氏》篇云:“鲤趋而过庭,(孔子)曰:‘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他日,(孔子)又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礼》乎?’对曰:‘未也。’‘不学礼,无以立。’鲤退而学礼。”可见,孔子并重诗礼乐对人的教育和培养意义。董仲舒《春秋繁露》同样持重六经、礼乐教化并行的态度。《礼记·经解》中孔子六经并举言教;《论语》中孔子将诗、礼、乐齐言并说,正说明了《诗》教应该有礼乐的补充。朱自清在《诗教》一文中也说,“孔子将《诗》《礼》《乐》似乎看作三位一体,因此《经解》里所记孔子论教便觉亲切而有所依据……所谓‘温柔敦厚’,还得将《诗》礼乐合看才明白”。正是这个看法。
至于《诗》教之长处在于“温柔敦厚”,其失在愚,是说“温柔敦厚”发展到极端而生“愚”,其原因在于一个人不加思考而一味地顺从他人、人云亦云,唯别人马首是瞻,严重时就表现为懦弱。如何能做到“温柔敦厚而不愚”?我们的祖先在提出完美性情的命题要求的同时也给了解题的途径。《尚书·舜典》云:“教胄子,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正直而温和、宽容而坚毅、坚强而不粗暴、简约而不傲慢。这四组反义词两两同时出现,常人应该取何弃何?其实就是引导人们要把握恰当的尺度、分寸,这就发展出了后来的中庸思想。郭沫若在《周彝铭中之传统思想考》中说:“征伐以威四夷,刑罚以威内,为之太过则人民铤而走险,故亦以暴虐为戒,以壅遏庶民,鱼肉鳏寡为戒,而励用中道……明心之道欲其谦冲,欲其荏染,欲其虔敬,欲其果毅,此得之于内者也。其得之于外,则在崇祀鬼神,帅型祖德,敦笃孝友,敬慎将事,而益之以无逸。”国家通过对外征战讨伐来震慑边远的异族,通过对内施加刑罚来令民众生畏,其目的是使之至于中道,而郭沫若所说的谦冲、荏染,亦是使人不突兀、不张狂、不急躁、不暴怒而徐缓而来、谦虚用事,而后才能虔诚而恭敬,可释为对“温柔敦厚”的诠释。朱自清认为郭沫若此段话所说的“君臣之分”“中道”“谦冲”“荏染”“敦笃孝友”“敬慎将事”等,“温柔敦厚”一语的涵义里都有,并感慨“周人文化,继承殷人,这种种思想真是源远流长了”。可以说,《尚书》中关于人的美好性情的向往与描述,正是“温柔敦厚”及“温柔敦厚而不愚”的源头。边家珍也认为,“温柔敦厚而不愚”是周代中和、中庸观念的体现,它与“柔而立”“温而厉”“和而不同”的涵义有相近、相通之处。
综上,“温柔敦厚而不愚”的追求最早出现于上古时期,经过春秋战国时代的阐发与提炼,形成了“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的中庸思想。“温柔敦厚”的性情观与“温柔敦厚”的《诗》教观以及中庸思想有着质的同一性,对于丰富国人精神世界有重要意义。
(作者系兰州理工大学文化遗产法研究所研究员)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5年5月19日第3135期
作者:张俊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