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婉约派大词家，李清照的名字可谓响彻古今。在她跌宕起伏的人生历程中，以“靖康之变”为分界线，分成了截然相反的两个境遇——前半生恬淡悠闲、琴瑟和谐，后半生颠沛流离、孤苦辛酸。而她与夫君悉心所聚的归来堂藏书的遭遇，恰也正是她一生经历的写照。

藏书典范

李清照出生于官宦家庭，早期家境优裕，其父李格非精通儒家经典，藏书甚多，给了女儿良好的家风熏陶和较高的文学起点。十七岁时李清照嫁与赵明诚，二人在金石、图书、字画收藏和研究事业上志趣相投，十分默契。他俩为搜集书画金石不惜节衣缩食，常不遗余力，肯花大钱，“衣食有馀，俸禄所入，率以事铅椠”，是宋代私人藏书家中的典范。

须知赵明诚是三朝显宦、一代宰相赵挺之的第三子，自身又出任鸿胪少卿、莱州郡守，而宋朝奉行高薪养廉，官员俸禄为历朝历代最高，是以赵明诚资财富饶，物质基础雄厚，能一掷千金地购买珍贵图书。当时活字印刷术也让宋朝的出版业空前繁荣，全国各地涌现出成千上万家书坊，读书人想买书变得比前朝容易得多。且激烈竞争下，各家书坊无不想方设法提升品质以促进销量，所以宋版书是出了名的质量精良，乃后世藏书之首选。根据李清照亲笔所记，这时的她“食去重肉，衣去重彩，首无明珠、翠羽之饰，室无涂金、刺绣之具”。大笔的钱财都拿去换成了金石书画。自购再加上家传、誊抄，夫妻俩的藏书成年累月盈积之下，日益宏富，真正堪称汗牛塞屋、积简充栋。

公元1108年，赵氏夫妇为远离尔虞我诈的政争漩涡，从京城回到老家青州。青州为北宋重镇，地处交通要冲，是京东路的治所，经济、文化均较发达。他们在赵挺之的宰相故第里建起“归来堂”，此名来自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归来堂拥有一排十余间的大书库，堆满了古书、字画、石碑拓片和青铜器，分类存放在书架上。有了更大的藏书空间，夫妻二人越发尽力购书，并设置库目，登记造册，装补勘误，“几案罗列，枕席枕藉，意会心谋，目往神授，乐在声色狗马之上。”他们平日里除了出门买书，就是宅在屋中校勘古籍、整理碑拓，“每获一书，即共同勘校、整集、签题……摩玩舒卷，指摘疵病”，着实过了一段“赌书消得泼茶香”的快意日子。归来堂在他们呕心沥血的经营下，所收藏的四方古器名书蔚为大观，成为当时中国北方最大的藏书楼。

那时闲适与悠然的生活，真是李清照一生中的最好时光。她原本抱着“甘心老是乡矣”的心态，以为可以终身悠游故纸堆中，然而靖康二年（1127），惨心骇目的“靖康之变”爆发，貌似繁盛的大宋朝一夕倾覆，北方陷入大乱局中。眼看形势越来越紧张，夫妇俩开始整理遴选藏品，准备南下——“既长物不能尽载，乃先去书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画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无款识者。后又去书之监本者，画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凡屡减去，尚载书十五车，至东海，连舻渡淮，又渡江，至建康。”

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中详细记录了承平时夫妇二人聚书之乐，以及战乱中书籍散佚之痛。二人好书之笃，令人激赏；而书之亡佚，亦令人叹惋。逃难之际，藏书繁重难以随身，可是弃之不舍，带又不便，实在令人为难。她心情沉重，“四顾茫然，盈箱溢箧，且恋恋，且怅怅，知其必不为己物矣。”尽管已经挑拣了诸多藏书一起逃难，但青州归来堂仍有书册什物十余间，只能忍痛留下。李清照打算来年春天再备船载去。可是这年秋天，青州发生“西兵之变”，冬季金兵攻陷青州城，归来堂被战火焚烧，十余屋书籍文物尽数化为灰烬，李清照欲哭无泪。此际，伴随国破家亡而来的，是充满诗意与浪漫的婚姻生活的终结，也是她个体命运由幸福转向悲惨的开始。

乱世离散

金人荼毒北方，李清照夫妇仓猝南逃，随身携带的，是经过反复挑选后的、归来堂里的两万卷藏书和金石拓片二千卷，整整装了十五车。在逃亡的途中，他们遭遇了无数的艰难险阻。道路崎岖难行，时常有盗贼出没。他们风餐露宿，饥寒交迫，身心俱疲。更为不幸的是，所携带的金石字画在途中又不断散失。有的是在慌乱中被遗失、有的是被盗匪抢走，还有的在渡河时不慎落水。每一次失去珍贵的藏品，都如同在他们的心中狠狠地刺上一刀，让他们心痛不已。

到贵池时，皇帝有旨任命赵明诚为湖州知州，需赴建康殿上谢恩。可叹祸不单行，由于“冒大暑”，赵明诚途中得病不起，李清照得讯后，一昼夜乘船赶了三百里，到达以后，赵明诚已病入膏肓，不久就撒手人寰。灵魂伴侣的突然离去，让李清照感到仿佛整个世界都崩塌了。她悲痛欲绝，整日以泪洗面，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在极度的悲伤痛苦中，李清照大病一场，身体和精神都受到了极大摧残，几乎丧命。但金人铁蹄也日益迫近，秋风苦雨中，为了保护手头的藏书，李清照遣两个老管家，先将这些书送去洪州。孰料到了冬十二月，洪州又被金兵攻陷，“所谓连舻渡江之书，又散为云烟矣。”这是继归来堂毁于战火后，李清照藏书的又一次重大损失。

金兵继续南进，这时，赵氏夫妇近三十年心血所积累的书画金石，已只剩下少数分量轻、体积小的卷轴书帖，以及李杜韩柳的诗文集，汉唐石刻副本数十轴，三代鼎鼐十几件，南唐写本书几箱。在四明时，李清照不敢再把书典留在身边，遂寄放在剡县。后来官军搜捕叛逃的士兵时，又取去十分之五六，全部归入某个姓李的将军家中。此次丢失后，所有书画砚帖只余五六簏，李清照再也舍不得放在别处，尽力将它们随身保管。

最后一次散失藏品，是在会稽。绍兴元年（1131）三月，李清照借居在当地居民钟氏家里，冷不防一天深夜，有贼掘挖墙洞，盗走了五簏藏品。至此，李清照在辗转避难中，图书文物已十去八九，仅余“一二残零不成部帙书册，三数种平平书帖”。她只能像爱惜自己的头脑和眼珠一般，呵护着这历尽千劫的心头爱物。

绍兴四年（1134），李清照获悉弟弟受到南逃的宋高宗重视，负责起草诏书。她便投奔弟弟，终于在临安定居，安顿下来。她独自生活，将精力投入到整理《金石录》的工作中。

然而，历经国破家亡、丈夫离世、藏书散失等重重打击的李清照，已然心力交瘁。那些损失的金石书画，每一件都承载着她与亡夫的心血和回忆，是他们爱情和理想的见证，也是李清照在乱世中最后的精神寄托。每当想起，就是剧烈而无尽的心伤，李清照因此生了一场大病，每日昏昏沉沉。

结果，七品小官张汝舟觊觎李清照最后剩下的那点珍贵藏书与文物，见李清照既寡居又染病，为骗取信任，便虚情假意地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李清照的内心正充满无助和迷茫，一时受惑，答应了张汝舟的求婚。哪知婚后张汝舟很快就暴露真面目，明目张胆地想夺取李清照的藏品。他见李清照不从，便拳脚相加，日夜折磨枕边人。可是李清照并非懦弱之人，毅然决定将张汝舟骗取官职之事揭发出来，并要求离婚。官府判定张汝舟罪名成立，免去官职，发配柳州。李清照虽讼夫离异成功，但按照宋朝法律，妻子告发丈夫需服刑二至三年。李清照因此而入狱，亏得赵明诚的姑表兄弟搭救，李清照在狱中只关了九天便被释放了。

所失之憾

百余日的再婚，把本就痛苦的李清照折腾得遍体鳞伤。一路跌跌撞撞走来，这时已是知天命之年的李清照终于全部看开、放下。她的一生，前后反差巨大，从金谷园中意气风发、酒朋诗侣的才女，到孤身流徙于江南各地、晚景凄凉的寡妇，可说是历尽人间悲欢、尝遍世情冷暖。年老体弱的女词人，再也没有了“兴尽晚回舟”的兴致，只能伫立于西风黄花中，提起饱蘸愁墨的笔，谱写一曲曲凄婉动情的哀歌，聊以自慰。“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这哀婉动人的词作，字字血泪，道尽她晚年的心酸。

李清照夫妇倾尽全力收集的金石古卷，曾经数量惊人的珍贵藏书、拓本、写本、刻本、书画、副本，在经历了无数磨难后，至此已所剩无几。李清照在艰苦困厄中也绝不变卖藏书，进行着默默的最后守护。所幸千帆过尽，浸透夫妇二人心智的《金石录》手稿因随身保管总算尚存。李清照看着先夫的字迹，回忆起过去的点点滴滴，文物古书的收购、保藏、转移、毁弃的全过程历历在目。她百感交集，开始反思在收藏上自己是否太过执着？“何得之艰而失之易也……三十四年之间，忧患得失，何其多矣！”但她又自我安慰，“然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人亡弓，人得之，又胡足道！”种种心声流露，展现出一个酷爱读书、藏书的典型文化人，对珍藏散佚的痛心疾首与深深遗憾。如此惨烈的藏书败散，其间内心之痛，非真正爱书人绝难体会。

1143年，年已六旬的李清照将《金石录》三十卷正式献给朝廷。夫妇二人一生为之奋斗的结晶，终于有了一个较佳的结局，给后人留下一笔丰厚的文化遗产。《金石录后序》中所记载的她一生聚书散书的过程，虽是写自家书事，其实也是战乱中公私藏书散佚的真实写照。那么多珍贵的书籍、罕有的文物，在兵燹中丢散，亡佚于水火，悄无声息地殒没于茫茫世间，怎不教人扼腕长叹！但，这仅仅只是中国漫长文化罹难史中的沧海一粟。由此可见，国家统一、社会安定，才是爱书人藏书事业兴旺发达的重要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