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红学家站在自己的高度看贾宝玉,于是把贾宝玉也抬高了。说他是封建社会的叛逆,说他反对忠于皇帝。此说的论据呢,就是贾宝玉论“文死谏、武死战”的那段话了——
“人谁不死,只要死的好。那些个须眉浊物,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节,竟何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方谏,他只顾邀名,猛拚一死,将来弃君于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战,猛拚一死,他只顾图汗马之名,将来弃国于何地!所以这皆非正死。”
袭人道:“忠臣良将,出于不得已他才死。”宝玉道:“那武将不过仗血气之勇,疏谋少略。他自己无能,送了性命,这难道也是不得已!那文官更不可比武官了,他念两句书汙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疵瑕,他就胡谈乱劝,只顾他邀忠烈之名,浊气一涌,即时拚死,这难道也是不得已!还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于天,他不圣不仁,那天地断不把这万几重任与他了。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并不知大义。”
曹雪芹同时代的批书人对这段话大加赞赏。庚辰本绮园眉批道:“玉兄此论大觉痛快人心!”“死时当知大义,千古不磨之论!”蒙古王府本侧批道:“此一段议论文武之死,真真确确的非凡常可道者。”批书人怎么不认为宝玉反对忠君、反而夸他议论得精辟呢?红学家说“贾宝玉反对忠君思想”,此话不知从何说起。没见宝玉说“那朝廷是受命于天”的吗?接下去的话的意思也是“朝廷至仁至圣,天地才把万几重任给他的”,这明明是拥戴皇权的意思呀,何来“反对”之说?
贾宝玉反对的,其实是那些糊涂的文官——他们只为邀忠烈之名、胡乱批评,拚得一死,博得一个死于直谏的“忠臣”之名,却把“昏君”的坏名声强加给了皇上。如果文官皆不死于谏,正说明皇帝至仁至圣;武官皆不死于战,正说明皇帝用人得当,所用武官有勇有谋、保住了皇帝的疆土和社稷的安宁。贾宝玉的这个主张怎么会是反对忠君?这是更高质量、更高水平、更高品位的忠君啊!
还有,贾宝玉曾把“读书上进”的人称之为“禄蠹”,有学者认为这也是他有叛逆思想的一个证据。“禄蠹”这个词是贾宝玉发明的,也可以说是曹雪芹发明的。先说一下“禄蠹”的意思:禄,指俸禄,皇帝给官吏的报酬;蠹,即蛀虫。所以“禄蠹”即指那些尸位素餐、只拿皇帝俸禄不给皇帝办事的寄生虫。不用说,朝廷中确有这种人,皇帝更讨厌这种人。不然的话,大清朝就不会严密考核官员以不断淘汰那些不称职的官吏了。贾宝玉鄙视这种人,正说明他是站在皇帝的一边、帮助皇帝说话的。所以,在“禄蠹”词下脂批道:“二字从古未见,新奇之至,难怨世人谓之可杀,余却最喜。”——有证据表明,《红楼梦》这部小说乾隆皇帝是看过的。如果小说里有反对忠君、反对皇家制度的意思,精明的乾隆皇帝难道看不出来吗?
无论从哪方面说,《红楼梦》作者都绝无敌视、仇视朝廷之意。而且,书中只要涉及朝廷、涉及皇帝,作者总是诚惶诚恐、感恩戴德,挑拣着好听的赞美字眼,肉麻地歌之颂之。比如第四回:
近因今上崇诗尚礼,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选妃嫔外,凡仕宦名家之女,皆亲名达部,以备选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
甲戌本此处有段脂砚斋侧批:“一段称功颂德,千古小说中所无。”
再比如第六十三回,贾珍听到父亲去世的消息后,连忙告假——
礼部见当今隆敦孝弟,不敢自专,具本请旨。原来天子极是仁孝过天的,且更隆重功臣之裔一见此本,便诏问贾敬何职。……天子听了,忙下额外恩旨……此旨一下,不但贾府中人谢恩,连朝中所有大臣皆嵩呼称颂不绝。
类似的文字还可以举出一些。
再看第十四回贾宝玉路谒北静王那段描写:一听说北静王叫他前去见面,“自是欢喜”,“忙抢上来参见”。一个“忙”、一个“抢”,两个字写尽了宝玉的媚态。对北静王赏赐的鶺鸰香串,他恭恭敬敬接过来,“回身奉与”他父亲,尔后又“珍重取出来,转赠黛玉”。有清一代,世袭罔替的王,无不是皇帝的近支。北静王是何许人?皇亲贵胄。从宝玉对北静王的态度上,能看出他对朝廷有半点不恭吗?
至于林黛玉不接受那个鶺鸰香串,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这是林黛玉近乎洁癖的性格和她丧父之后的心情所决定的,无关政治取向。如果让她一个闺中少女喜欢上陌生男性戴过的东西,而且如获至宝,继而珍重收藏,那她还是林黛玉吗?跟不开眼的坠儿又有何区别?红学家拿这件事证明来林黛玉藐视皇帝、敢骂皇帝是“臭男人”,这很像是某特殊年代的“无限上纲”,实实的不讲道理。
有红学家说贾宝玉反对程朱理学,证据是宝玉曾说“只除明明德外无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这段话、还有那个“禄蠹”,出自第十九回,袭人要宝玉改掉三件坏毛病中的第二件,劝宝玉不要再“背后乱说那些混话”了,免得老爷生气打你、叫别人对你有不好的看法。宝玉笑道:“再不说了。那原是小时不知天高地厚,信口胡说,如今再不敢说了。”——宝玉自己都检讨了、承认是小孩子信口胡说的话,如果被人揭发出来恐怕也不能当成罪证的吧!红学家自然都是大学问人,怎么对待小孩子的信口胡说能这么认真呢!
贾宝玉不爱读书,不喜欢作八股文,于是有红学家就把他拔高为“坚决反对仕途经济”、反对科举制度、反对八股文——这也很像是“无限上纲”式的思维。
总之,贾宝玉的政治立场是小说作者所决定的。作者是清廷奴才的后人,他不敢、也不可能有背叛清廷的意识,他没有,贾宝玉也不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