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5-26 09:17
《有山有谷》崔君 浙江文艺出版社
青年作家崔君的中短篇小说集《有山有谷》收录了她近年创作的七篇小说,读完,犹如走过七个隐秘曲折的迷宫。迷宫通往着不同的门,每扇门后都藏有难以启齿的秘密。但如果你以为崔君是要给出一个解谜的答案,那就错了。崔君的目的并不在于指明一个澄明清晰的真相和出口,用她自己的话说,她想让读者体会“雾中行走”的感觉,因为“世界混沌,远不是清楚明晰,有因有果的”。“混沌”的世界拒绝被命名和定义,就像生活并非像悲剧和喜剧一样界限分明。面对难以信赖的事物,崔君始终存有一道警觉的目光。
秘密之所以成为秘密,是因为在公共场域说出就会受到侧目和惩罚,公共领域自然有着另一套事物运行的标准,它们确定、唯一、绝对、界限分明。而私密领域里,充满着太多暧昧、含混、暂时和不确定的事物。家庭可谓最小的公共领域和最大的私密空间,自然成为承载秘密最多的场所,也是书写秘密最好的切入口。《有山有谷》的七篇小说都和家庭内部有关,对代际差异的审视,对权力与暴力的感知,女性视角下对母女关系、婚姻的焦虑,成长的“小镇做题家”在城乡发展断裂下对原生家庭的复杂感受,不可避免渗透进崔君的写作中。
《海岸》讲的是在城市工作的“我”回农村老家照顾妈妈的故事。故事中的核心秘密,是一家人刻意避之不谈的住院——母亲因怀孕去做堕胎手术,这牵扯出父亲刑满释放的不光彩往事,以及整个家庭经历的伤痛记忆。“我”对父母之间爱情的疑问、对父亲长期缺位的不满,与同学之间物是人非的情愫,在不可知时代下的浮萍感,始终含藏在叙事的枝蔓中,若隐若现。有趣的是,《斜坡》是一套与之相反的空间移动的故事,再婚的母亲来女儿小关生活的城市生活并住院手术。小关在母亲手术之后也要进行自己的手术,她隐瞒的秘密同样有关怀孕,生子又牵扯家庭里最重大的秘密——一个把妹妹变成弟弟的换婴事件。
可以看出,崔君小说中的秘密是不断延展的,一层套着一层,由此生发出的代际关系、两性关系仿佛围绕着一个难以言说的黑洞展开。人物受困于不可言说的困境,只能在内心展开绵延的思绪,在对往事的厘清中逐一辨认因与果的细枝末节,因此看待周围事物的目光中总带着一份警觉,不确定性在文本中滋生,形成小说中一个个猜测与推演的瞬间。
崔君的小说是由心事锻造而成的迷宫,叙述者打破线性的时间,在密不透风与层层叠叠的心事中蕴含着巨大的情感张力。我们在随着小说中的人物走进生活和时间的谜团时,也能看到他们身上的种种的不得已、卑微、悔恨与顿悟。
对不确定性的警觉来源于现实的不安全感,首要的是生存的不安全感。小说中存在大量关于算计金钱得失的细节,也有关于最日常的吃喝拉撒的描述。不安全的生活是不明晰和充满变动的,“清晰是可遇不可求的”,即使快乐的瞬间也是暂时和不可靠的。就像《草莓时刻》中所写:“世界晦涩,流畅和欢乐的事物需要警惕。”崔君用此类警戒话语告诉我们,家长式的权威依然能对我们发生效用。因此当小说结尾继父的死讯被告知是乌龙时,我想读者无不感到一种父权仍存和造化弄人的愕然。
就和当下人们热衷求助玄学一样,当自己的主动性无法真正在生活中施展,只能借助暗示的力量。《狐狸的手套》中“我”就有这样的感想:“我期待什么东西能给我启示,告诉我这是必然如此还是值得警戒。”比起年轻一代会在更幽微的事物中发散想象、在狐疑中缺乏行动,母亲一辈则往往直接委托于更具象的暗示。《海岸》中,妈妈要给猫改名字,因为她认为“伊丽莎白”就是“一脸煞白”,不好养活。流过产的她听说划了印子的扣子放在土里养养就能好,就真的在油漆罐里的土壤间埋了三颗纽扣。在《有山有谷》中,妈妈会替年轻守寡的小珍去算命,邻居松莉会相信菩萨是个男性。《斜坡》中明珍为求得男婴求助神婆。警觉目光的角落处,处处是卑微的祈愿。但这些暗示毕竟太过遥远和漫长,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我们还有什么可以依凭?
生活的一体两面下,繁重的家务劳动竟也可以翻转成即时性的安慰和救赎。因为劳动是即时性回馈,干一分就有一分,是一种投入就有回报的行动,是不确定生活中的确定性。但再认认真真生活的人,那一道警觉的目光也只能负责自己,无法扩散到这广阔的世界。生活泥沙俱下,晦暗的一面就会显现出来,还有更大的残酷到来。
崔君的小说爱写自然造物,小说取名也多为自然造物,比如“海岸”“平流雾”“斜坡”“有山有谷”“狐狸的手套”……这些意象不仅与小说主题密切相关,更重要的是,这些意象成为小说物质性的一部分,有机地扩展了叙述者的视角,除了人为的警觉目光之外,能为小说补充进一个超然物外的目光。
《平流雾》中,“我”和明子因为想去看平流雾,策划离家出走事件,但妈妈以为“我”是被明子拐去侵害了,让明子家赔偿三十万,这可能是“我”和明子后面无法在一起的原因。平流雾虚无缥缈,就像“我”和明子的爱情,会在误解、骗局与幻觉中烟消云散。《有山有谷》中,“有山有谷”的手指游戏不仅象征了小珍和松莉之间的关系,也暗指松莉一家所信奉的信仰中所指的“救赎之地”:“神说的有山有谷,雨水滋润的地方不在别处,就在我们的所到之处。”这也许就是小珍答应松莉临终时的请求,去给她儿子李颜亮送被子的原因。就像松莉所信仰的教义只是一种虚无的希望,小珍在去往救赎之地时,爱意与怜悯也会慢慢瓦解,“有山有谷”终归是人们无望生活之下的一种挣扎与寄托。
超然物外的目光也是天地不仁的目光,这是一种自然所独有的“天眼”,由此小说氛围在双重视角下凸显了一层戏谑和悲哀,但崔君在戏谑和悲哀夹杂的难言底色中,始终是站在普通人的这一边。即使普通人难以抵抗生活的不可预测和突如其来,崔君仍然要用过重的篇幅去细细编织人物做事的思量,即使是些小事、小思量,对人们来说都是重要的。说到底,面对不确定的时代,人们似乎只能靠“想”应付生活,崔君赋予人物“想”的能力,让他们一一打捞生命长河中带有光晕的细节和事物,赋予全新的意义,如同“接续从前的生命”,这已然是普通人能做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