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写家风|王琛:家风是一本书
北京日报客户端 | 作者 王琛

2025-06-03 12:54


八十多年前,父亲出生在房山区周口店龙骨山脚下的一个小山村里。家里是开药铺的,按理说可以自给自足、童年了无烦忧,可在那样一个战乱的年代,普通老百姓的日子连平安都谈不上,何来无忧与幸福。

父亲七岁那年,在周口店地区国共两党陷入拉锯战,白天国民党进村闹事,晚上八路军来开展工作。能用双手同时打算盘的爷爷,在当地算得上是个有识之士,被国民党胁迫当保长,他不愿顺从又无法拒绝,跑到涿县躲了起来,留下年幼的父亲跟着大字不识的小脚祖母,战战兢兢躲在家里。他们眼看着国民党兵满屋满院地抢东西,大气也不敢出。抱走了鸡鸭,赶走了猪羊,搬走了粮食,父亲都没有言声。可是当那个蛮横的小兵实在没的拿了,顺手抄起他的算盘时,他一下子挣脱了奶奶的拦阻,疯了一般冲上去,哭着喊着死死抱住。那是他唯一的最心爱的玩具,已经学会了用它算出加减法。小兵抬起枪,径直往他头上杵,他的大半边脸立时青肿起来,左眼球受伤,一个多月才恢复知觉,却从此弱视。

三年困难时期,家里多日揭不开锅,奶奶正在坐月子,却一滴奶水都没有,营养不良的小姑饿得哭声渐细。地里的白薯还没有长出来,父亲依旧决定铤而走险,趁天黑去割点白薯秧。刚割了几下,一声大力的咳嗽吓得他一下子扑到地上。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明晃晃的月光下,看园子的大爷瞪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四目相对,谁都没有说话。少顷,大爷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父亲依旧趴在地上,浑身筛子般战栗,瘫软到没有知觉。不知过了多久,才慢慢有了点儿力气,白薯秧也没敢拿,落荒而逃。从此,他再没向任何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伸出过手。

而立之年的父亲已经是丰台区一所普通中学的教师,却因为家里负担太重,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但他没有向生活屈服,而是把全部的爱和精力,都献给了那些不谙世事又被世事裹挟的年轻人。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他沉默,却不随波逐流,每日独自学习,暗地里钻研业务,偷偷为那些懵懂的孩子带去希望。

七十年代初,父亲承担了学校里从初中到高中所有的政治课,最多时每周要上21节课,还要担任班主任。对别人来说分外辛劳的事,他却甘之如饴,课余时间几乎排满家访。家长们都夸他是个勤快负责任的帅小伙,学生们也喜欢这个开朗睿智的大哥哥。

我五岁时,每月初发了工资,父亲总会带上我,到邮局给老家的爷爷奶奶汇款。他会指导我在汇款单附言处一笔一划地写上:“亲爱的爷爷、奶奶,我们这里一切平安,请放心。”正如他很小就跟爷爷学会了打算盘一样,在他教导下,我很小就学会了写字。

我看到了卖糖豆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他也心疼,但咬半天牙也没敢买。因为他每个月的工资46元钱,除去汇给老家的15元,剩下这数得过来的几张票子,是我们四口小家一个月的伙食费。

后来,丰台区教研组组织骨干教师在高考前给各学校优秀生补习功课,他在本校的课表本已排满,学校并没有安排他去,可他一听说利用周末时间,一天就能挣24元,立刻找到校领导请命。从大兴旧宫的家到丰台长辛店十中有40多公里,他要骑着咣当作响的破自行车,凌晨不到五点就出发,确保八点前能赶到,上完四节课,再紧着赶去下一站——永定门外的一所学校上下午的两节课。这一天,他骑着破车要走九十公里。

2000年,父亲走下了站了大半辈子的三尺讲台。他舍不掉教了一辈子的哲学课,放不下校园里琅琅的读书声,应聘为大兴区教工委的“五老”志愿者,走进校园,公益辅导本区青年教师,成为中小学生的校外指导员。

退休后的父亲还爱上了写文章。他没有学过拼音,一开始都是写在纸上,请我帮忙打出来发给报刊邮箱。写得多了,生怕给我添麻烦,就努力学习在微信上写字。他一只眼全盲,一只眼高度近视,在小小的屏幕上划拉,经常会出错,稍不小心就把前面写好的内容全删了,打一篇文章远比构思一篇费劲得多。但他从不放弃,总是把内容录入得几近完美,才发给我来帮忙投稿。从此报刊杂志、网络公众号,他的大名频频出现,那些带着他心温的文字,通过现代化的传播手段,暖了无数陌生人的心。他还出版了《说给家长的心语》等四本书籍,把他工作中遇到的问题、关于教育的思考,传递给更多老师和家长。

八十岁的父亲生了重病,在ICU病房里,写下他人生最后一首诗:人生七十古来稀,我活八十赚十年。苦辣酸甜皆尝过,人生及格过得去。

父亲没有为我和弟弟立过规矩,但我们都乐观、善良,对生活充满了热爱。我们在面对困难的时候不会抱怨,而是积极想办法解决;在压力面前不会焦虑,坦然去面对一切;在利益面前不去奢求,能够时刻感受到幸福。当我在生活中遇到困惑的时候,就会想想父亲。因为他用自己的一生写就一本书,任何我需要时,随时可以翻开看。书中所及,皆为家风。

家风征文活动

编辑:周唯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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