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6-10 08:25
一九五七年第十三期封面
封面图为关良的《活捉史文恭》
林曦明的《牵牛花》
置于案头的几十册《小朋友》,乃是几年前以高价自旧书网购得。之所以如此破费,或许有一点怀旧的因素在,但主要是因为此前发生的“教材插图受批评和质疑”事件。原本想买来这些作为参考,写篇小文发表一点意见,但后来发现想说的话别人都已说过,而自己也的确无甚高论,遂识趣闭嘴了。值此六一之际,读到网上一些有关儿童节的文章之后,却又忽然记起这些压在书房一角的小册子,遂将其取出,逐一闲览。怎奈所读既非儿时所见,亦非连号期刊(据说不连号的期刊没有多大收藏价值),谈资既匮乏若此,而况书刊和网上论者颇多,倘再谈论它所谓的“前世今生”,自感不易且也不必,便只好“就书说书”,谈谈自家这些《小朋友》了。
名家云集:
《小朋友》的黄金创作时代
据我查得,《小朋友》杂志由中华书局主办,于一九二二年四月创刊,其创办人即第一任主编乃我们几代人所熟知的黎锦晖先生;至一九五一年,《小朋友》已出满1000期;截至目下,在纸质书渐趋式微,大量期刊、报纸停刊减版的严峻情势下,它却顽强存活了下来。而我的这些《小朋友》,大多是一九五六年至一九五九年的散本。此时它已划归少年儿童出版社,并由图文并茂的32开本周刊,改版为以图为主、增色印刷的20开本低年级半月画刊,但这恰好让我这个大朋友从中发现了自己特感兴趣的东西。首先是其强大、豪华的编创阵容,已然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不妨择录于此:
文字方面有:冰心、老舍、陈伯吹、吴友三、黄青衣、方轶群、高士其、洪汛涛、鲁兵、圣野、贺宜、金近、包蕾、秦牧、任溶溶、钟子芒、黎汝清等;
图画方面有:严个凡、严折西、张乐平、丰子恺、特伟、周令钊、朱延龄、毛用坤、林曦明、李平凡、乐小英、詹同、赵蓝天、赵白山、程十发、关良、沈培、齐白石、徐悲鸿、陈秋草、林风眠、李天心、缪印堂、田原、戴敦邦、黄胄、黄永玉、华三川、贺友直、陈力萍、范一辛、王树忱、陈永镇、董天野、何艳荣、毛震耀等。
上述诸位,我的排名不分先后,只因从前自别的书刊中多次看到这些名字,相对熟悉罢了。在我眼中,他们个个德艺双馨、成就不凡;此外,不知还有多少我未曾听闻或不熟悉的作者未能在此提及。从仅有的这些散本,似乎已经可以窥见,他们几乎都是彼时沪上乃至全国各具所长的作家和画家。而当年我读《小朋友》,兴趣全集中在故事、谜语、儿歌、游戏和图画上,哪里还会顾及它们的作者乃为谁何。如今我所以不惮辞费抄录这些名字,一来表示对他们迟来的敬意,二来也刻下心碑一块,以时刻警醒自己不要忘记他们。
瑰丽画廊:
流动的儿童美育图鉴
彭斯远在《〈小朋友〉90年》一书中提到,鲁兵乃《小朋友》历任主编中第一个撰文论述刊物插图者,也即从他接手主编之后,《小朋友》作为画刊的特色便更加鲜明了。而我仅有的散本乃至残本《小朋友》,恰好是从这个节点开始的,是故或可为这一说法进上一解。最好的例子,乃是张乐平受鲁兵之邀,于各期封三上发表的《我们的故事》。此时的小主人公三毛长了头发、戴上了帽子,其机智、幽默的事迹让人忍俊不禁,不仅其爱学习、爱劳动、爱卫生、爱集体、爱同学的新形象深植于读者心中,且这组漫画后来复结集由陈力萍装帧、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于莱比锡图书大展上获奖,为祖国争得了荣誉。倘说这是带着“洋味儿”的漫画,程十发的《哪吒闹海》则用传统笔墨表现了现代意义上的反抗精神。事实上,作为主编,鲁兵在处理传统与现代艺术的关系问题上是相当清醒的。他在《回顾一九五七》一文中谈到自己的办刊主张,尝喟叹:“我们的下一代对自己民族的艺术太疏远了。我们如果再不注意这个问题,或者听之任之,将造成不可设想的恶果。”(详见少年儿童出版社内部资料《我和〈小朋友〉》)正因有着如此的忧患意识,他不惜奔波说项,网罗了大批顶级国画家参与到创作中来。倘说赵白山的《岳飞练字》、贺友直的《余婆婆的鸡蛋》、李天心的《金珠送信》和韩伍的《蒙古族小英雄》侧重于传统美德的宣扬,那关良的《活捉史文恭》、林风眠的《水鸟》、黄永玉的《公社的羊》和林曦明的《牵牛花》等作品,则更多倾向于“美育”的因子了。严折西、严个凡两位亲兄热弟,乃是自“中华书局时期《小朋友》”过来的、中西画风兼具的资深艺术家,此时仍然坐镇《小朋友》,可谓频频发力、佳作连连。严折西刊登在一九五七年第十七期的《鹿哥哥捉鱼》、二十二期的《螃蟹赛跑》、二十四期的《小兔儿的船》如今已堪称经典,而他为一九五七年第十三期所作封面的落款,仍然沿袭了当年“扌斤一口儿”的“洋场化”署名式(“洋场化”署名式乃借用金小明兄提出的概念),可谓土洋结合、文雅风流。严个凡在一九五七年第十二至十六期连载的《马上就到》,乃是根据苏联作家维·比安基专为《小朋友》撰写的童话故事绘制的一套连环画。我从中领悟到的,不仅仅是小精灵“马上就到”和各种动物形象的拟人化设计,更多的是人在濒临黑暗时看到的那一线光明,是虚无中的“有”。倘有人以为如此读图太过“玄乎”的话,那么,若成年人竟要把赵蓝天的《猫和老鼠比本领》、陈力萍的《老鼠学飞》和詹同的《老鼠一家》等,仅仅当作供孩子们观看的智力笑话,那可真是老糊涂了。我们不应健忘,正是由于一九五七年第二十一期《小朋友》上发表了詹同的《老鼠一家》,才引发了全国文艺界一场关于儿童文学的激烈争论。
以上所举数例,当然不能道尽我的《小朋友》全部的精神风貌,靠这些零本残卷也不能“以图证史”,却足可管中窥豹了。一个小孩子的画刊,竟可以展现出美术史上堪称奇观的瑰丽画廊,这不仅在中国,便是在世界上似乎也是“观止矣”的事罢。
“了不起的事业”:
画刊背后的创作信仰
无疑,这的确要仰仗其背后强大且豪华的编创队伍。紧接鲁兵任主编的圣野有云:“一本杂志一出来,这本杂志的编辑人员的气质、水平、素养和作风,完整无误地反映在这本杂志上。”(详见少年儿童出版社内部资料《我和〈小朋友〉》)诚可信也。当然,这意思尚需补充上所有的创作人员。然则,究竟是什么在支撑着他们孜孜矻矻、殚思极虑地从事自己的志业?我想,在面对他们创造的这一庞大、悠长的瑰丽画廊的时候,任何美妙的、华丽的、夸张的赞语,也许都无法准确达意。倒是鲁兵在《喜见儿童笑脸开》一文中道出了他们这些人的共识和心声:“儿童文学在我国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这是事实……幼儿文学则更是等而下之。的确,幼儿文学不可能产生什么皇皇巨著,可是它担负着滋养两岁到八岁近八千万孩子的任务。我是把它当作一件了不起的事业来做的,诚恐诚惶的是未能做好,愧对孩子们。”(引自少年儿童出版社《我和儿童文学》)
“愧对孩子们”,这话令我动容。其实他们已经把“了不起的事业”做得非常好了。只是,我不知如今世上还有无像他们那样的编辑家、作家、艺术家。
(作者为专栏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