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于去年12月3日深夜的紧急戒严风波整整半年后，韩国选出了新总统。第三次冲击总统宝座终于如愿，“平民总统”李在明将把韩国带向何方？他将如何把握机遇，又将如何应对乱局过后各方面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

韩国延世大学“詹姆斯·莱尼”特聘教授、前总统文在寅特别顾问文正仁日前在北京接受北京日报客户端记者专访时表示，李在明从政治阶梯的底层一路爬到顶层，是韩国从未有过的一位领导人。作为一位新总统，他将应对诸多棘手问题。美日韩合作能否继续取决于美国。与自己的一些“对华鹰派”团队成员不同，特朗普更重视经济问题，即使中美竞争激烈，双方对抗的强度也将明显下降，并保持开展对话的空间。

在文正仁看来，面对错综复杂的国际环境，李在明面临迫在眉睫的选择，但他的外交选项并不多，他必须与美中两大国都保持良好关系，并同时广泛开展国际合作。

韩国还从未有过这样的领导人

北京日报客户端：你如何看待这次韩国大选的结果？

文正仁：我认为这是民主的胜利。李在明击败了支持戒严的国民力量党候选人。因此，选举可以看作是戒严力量与民主力量的较量。6月3日的选举结果表明，民主力量战胜了戒严力量。

北京日报客户端：你认识李在明吗？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文正仁：了解他过去的生活背景很重要。他出生在一个非常贫困的家庭，没能上初中和高中，而是去工厂做工，靠打工赚钱养家。之后，他参加了大学入学考试，进入了中央大学。

从中央大学法学院毕业后，他通过司法考试，成为一名律师，积极参与社会和人权事务。他当了8年城南市长，之后又担任京畿道知事。这是韩国最大的道，有将近2000万人口。

李在明的职业生涯很有趣，他出身贫寒，像一条从沟渠里一跃而起的龙。他属于韩国社会的边缘阶层，却能使自己成为韩国政治的核心力量。很多人认为他是民粹主义者，有些人称他为“朝鲜同情者”，但在我看来，李在明是一个有原则的人，他会遵循自己制定的原则。他也是一个非常务实的人，对他来说，社区利益和国家利益比价值观更重要。因此，他会基于利益而非价值观来推行政策。

他不是一个空想家，而是一个务实的人，致力于解决问题。我认为他不是民粹主义者，相信他会恪守原则，并奉行值得信赖的务实政策。最重要的是，他与民主政治非常一致，信奉协商过程和循序渐进，并相信要通过零敲碎打的方式解决具有挑战性的问题，不像前总统那样独断专行。他尊重人民，善于理解和倾听民众意见，这种政治风格从他担任城南市长和京畿道知事时就开始了。

韩国还没有出现过这样的领导人。在韩国，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一位总统从社区社会活动家到市长，再到知事，再到总统候选人和在野党领袖，最后成为大韩民国总统。

李在明是一位与众不同的总统，他从政治阶梯的最底层一路爬到了顶层，他将比前总统更加民主。

尹锡悦下台是因为治国失败

北京日报客户端：李在明会成为一位成功的总统吗？

文正仁：我相信他会是一位非常成功的总统，他准备好当总统了。然而，这取决于具体情况，问题是他所面临的内外环境都不太有利，中美战略竞争激烈，韩朝关系也不太好，韩国社会两极化严重，经济状况不容乐观。他面临着内外部的严峻挑战。

我不知道李在明将如何处理这些问题，但我相信他有能力解决这些问题。不过，尹锡悦政府留下的危机是非常可怕的：

首先是民主危机。作为总统，李在明应该将所有与戒严闹剧有关的人绳之以法。

其次是经济危机。我们正面临特朗普总统的关税压力，经济状况不容乐观。李在明有责任克服经济危机，改善民生，让人民的生活更充实、更合理，但这并非易事。经济将是李在明面临的主要挑战之一。

第三是和平危机。尹锡悦对朝鲜推行了非常糟糕的强硬政策，韩朝关系现在很不稳定，曾经的和平已不复存在。李在明有责任恢复和平，并以十分稳定的方式管理韩朝关系。这将是又一个重大挑战。

最后是团结危机。韩国政坛已分裂为强硬的保守派和进步的自由派，双方甚至停止对话。尤其是尹锡悦之前常常把进步力量妖魔化为“反国家力量”。大选结束后，李在明总统有责任克服社会和政治的两极化，增强韩国社会的共同体意识或融合，但解决这一问题并非易事。

北京日报客户端：新总统的确将面临诸多挑战。尹锡悦只当了不到三年总统就被弹劾下台了，他为什么会以这种方式失败？

文正仁：我们仍然不明白为什么他宣布戒严。总统可以在国家安全危机发生时宣布戒严，例如朝鲜入侵韩国。但去年12月3日，韩国社会很和平，朝鲜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军事挑衅的迹象。尹锡悦后来解释说，宣布戒严是为了铲除反对政府的“反国家势力”。这不是民主，这完全违反了宪法秩序。

尽管尹锡悦总统承诺将为韩国社会带来更多的繁荣、和平与团结，但和平还是被打破了，危机不断加剧，经济运行不佳，人民遭受苦难，社会分裂、相互争斗。因此，弹劾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他被弹劾是因为违宪，但他执政期间存在一些严重问题。简单地说，尹锡悦被赶下台，是因为他未能稳妥地治理国家。

韩国的反华情绪被夸大了

北京日报客户端：李在明总统一直被认为对中国比较友好，但中韩关系仍有一些值得担忧之处。我们听说现在韩国舆论中反华的声音比较强烈，这会对李在明开展对华合作带来影响和限制吗？

文正仁：您提到的问题确实存在，几项调查显示，大约70%至80%的韩国受访者表示“不喜欢中国”，但同样比例的受访者认为中国是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国家。我认为李在明总统会兼顾两方面，在制定政策时，既要考虑到民众对中国的情绪，也会考虑到中国的重要性，他将试图在两者间取得平衡。事实上，韩国人当前的反华情绪是各种因素和外部压力造成的，还有各种假新闻和假消息，韩国的一些保守派也在进行煽动。我想说，韩国的反华情绪被夸大了，李在明在制定对华政策时会考虑到这一点。

北京日报客户端：今年是韩国光复80周年，也是中国抗日战争胜利80周年。今年2月韩国议长禹元植访华时，曾表示韩中将共同纪念这一重要年份。你认为当前纪念二战胜利80周年的意义是什么？

文正仁：今年韩国迎来了民族独立80周年。对中国来说，这是一个胜利纪念日；对韩国来说，这是一个国家独立纪念日。韩国随着二战盟军的胜利而从日本殖民统治中解放出来。韩国政府将庆祝独立80周年，而两国如何共同庆祝，目前还不太清楚，我认为双方将会进行讨论。无论如何，韩国将与中国一起以非常有意义的方式庆祝中国抗战胜利80周年和韩国光复80周年。

美日韩合作取决于美国

北京日报客户端：李在明上台后，尹锡悦执政时期推动的韩日和解能否继续下去？

文正仁：对韩日关系，李在明总统的立场非常明确。首先，他会履行尹锡悦对日本的承诺，韩国对日政策将保持连贯性。但他不会在独岛等韩国核心利益等非常重要的问题上做出任何让步，也不会在其他重要的历史问题上做出任何让步。李在明希望在安全、经济、社会和文化议题上与日本合作。你可以称他的对日方针为“多轨方针”。

但在过去，如果韩日双方在历史问题上没有取得进展，那么安全、经济、社会和文化领域也不会取得进展。在我看来，韩日关系的未来将取决于日本政府会做出什么样的回应。如果日本政府表现出真诚和互惠的态度，李在明也会以同样的方式回应。但如果日本仍然坚持独岛是日本领土，韩日关系可能会再次恶化。

北京日报客户端：在特朗普第二任期，拜登时期启动的美日韩三方合作又将如何继续发展？

文正仁：拜登、岸田文雄和尹锡悦联合发表的戴维营联合声明很好地总结了美日韩三方关系，但三方合作更像是拜登的倡议，日本政府一定程度上在幕后进行操纵。如果美国政府不真正致力于三方合作，李在明政府就没什么动力去推动合作。尹锡悦是希望推动美日韩合作的，但李在明总统不太可能主动进行推动。这取决于美国，如果特朗普想推动，李在明或许会被动回应，他也不会拒绝或回避三方合作；但如果特朗普在推动美日韩合作上不够积极，三方合作可能会陷入停滞。另一方面，李在明对推动中日韩合作兴趣浓厚，如果他想在美日韩合作和中日韩合作之间取得某种平衡，这将是李在明政府外交政策的新维度。

特朗普更关注经济，中美有对话空间

北京日报客户端：你如何看待特朗普第二任期的中美竞争？

文正仁：中美之间的关税战仍在继续，目前还没有定论。双方还将就此进行讨论，结果仍需观察。

但有一点非常清楚，在“特朗普2.0”时代，中美之间的地缘经济竞争在加剧，这种情况将在整个特朗普任期内持续下去。在地缘政治方面，五角大楼和华盛顿特区有强大的“对华鹰派”力量，埃尔布里奇·科尔比就是一个例子。国防部长赫格塞思刚刚在新加坡香格里拉对话会上发表声明，称中国要在亚太地区扩张势力，中国有很大的霸权野心等等，这些我都不认同。

美国的对华鹰派会关注地缘政治问题，但我不清楚特朗普总统的意图是什么。看看他处理台湾问题的方式，在他第一任期，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当时台湾的蔡英文，向民进党当局表明美国的支持。但在“特朗普2.0”时代，他根本没给赖清德打过电话。

除了台湾应该花更多钱进行自卫，台湾应该购买更多美国武器之外，特朗普从未提及任何有关台湾的事情，甚至与拜登都截然不同。拜登奉行的是战略模糊政策，特朗普比拜登更模糊。

特朗普将所谓的对华鹰派从国家安全委员会剔除出去，包括总统国家事务副助理亚历克斯·黄。一方面，我们清楚地看到，华盛顿的对华鹰派人士正在谈论中国威胁，尤其是北京即将对台湾采取军事行动；但特朗普对此却含糊其词。特朗普与前几任总统截然不同，他强调地缘经济问题，但在地缘政治层面，包括台湾问题上，他往往相当低调。

尽管五角大楼意图在亚太地区加强防卫力量部署，以对抗中国，但特朗普本人并没有明确表达这一点。就我所理解的特朗普而言，他讨厌战争，因为战争会摧毁所有财富。他有务实的理由摆脱像对华鹰派人士那样对地缘政治的痴迷。从某种意义上说，我认为中美关系是可以改善的，双方可以就地缘政治对抗达成某种协议。

在价值观方面，特朗普是个实用主义者，他不太关注价值观问题，中美之间在价值观问题上的冲突也会减少。中美在地缘经济维度上的竞争会加剧，但两国在价值观和地缘政治领域的对抗会相对减少，这比拜登政府更可取。

北京日报客户端：你对特朗普第二任期的中美关系比拜登时期更为乐观。

文正仁：对，原因很简单，我们不能排除地缘政治冲突加剧的可能性，例如关税问题可能升级为地缘政治层面的冲突。但总体而言，与拜登相比，“特朗普2.0”在地缘政治层面对中国的系统性遏制力度较小，“特朗普2.0”也没有干涉中国内部事务，例如新疆问题、台湾问题等，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积极的因素。

在拜登时代，他提出了与中国关系的三个方面，即在全球事务中的合作，在经济、贸易和技术上的竞争，以及在地缘政治和价值问题上的对抗。但在地缘政治和价值问题上的对抗给合作前景蒙上了阴影，同时加剧了经济领域的竞争。

特朗普对全球事务合作不感兴趣，他专注于经济问题，对台湾问题不太关注。尽管像赫格塞思和科尔比这样的人关注地缘政治问题，但特朗普和他的“MAGA（让美国再次伟大）”支持者或许认为，这并非美国的切身利益。只要特朗普不损害中国的核心利益，中美之间就有对话空间。

李在明的外交选项应该很清楚

北京日报客户端：让我们谈谈你的国家韩国，你认为韩国在未来的大国竞争中会扮演什么角色？虽然韩国已经选出了新总统，但世界上很多人都再次注意到，韩国政治存在某种不稳定和不可预测性。

文正仁：李在明总统可以有五种不同的选项，第一个选项是所谓的“亲美制衡战略”——站在美国一边对抗中国、俄罗斯、朝鲜。在这种情况下，李在明总统应该更加重视与美国的联盟。

第二个选项是追随中国。这种情况下，他将摆脱与美国的联盟，与中国开展更紧密的合作。

第三个选项是单独行动。韩国可以拒绝中美，同时宣布中立，或寻求成为一个拥有核武器的中等强国。

第四个选项是“得过且过”，寻求维持现状。韩国可以推行平衡外交，在维持与美国的同盟关系的同时，深化与中国的战略合作伙伴关系。与中美两大国和睦相处将是这一战略的目标。

第五个选项是寻求“超越型外交”。为了防范中美之间可能发生的冲突，韩国可以与日本、澳大利亚、加拿大、法国、德国等其他中等强国合作。如此一来，韩国可以努力恢复开放的地区主义和多边秩序。

我认为李在明很难把所有鸡蛋都放在美国这个篮子里。他明确表示：“我将加强与美国的同盟，并在三方框架下促进与美日的合作。但这将让我们把中国和俄罗斯视为敌人。”这句话暗示他不会一心一意地推行“亲美制衡战略”。同样，他也不能单方面推行“追随中国”的政策。韩国也不能同时拥有核武器和保持中立，大多数韩国人都会反对这种想法。

因此，李在明面临着迫在眉睫的抉择，只剩下两个选项。第一，通过“得过且过”的策略寻求维持现状。他将努力在与美国的同盟关系和与中国的战略合作伙伴关系之间取得平衡。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他应该尽一切外交努力同时实现这两个目标。第二，他应该寻求国际合作，建立开放的地区主义，促进东北亚合作，恢复国际贸易和安全等领域的多边秩序。

我认为他的选择非常有限。我希望他能够将“得过且过”的维持现状策略与“超越型外交”结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