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宫蕴含了丰富的中国传统文化，其重要体现方式之一，就是宫中形态各异的神兽造型。近日，我所写的历史文化读本《故宫里的神兽》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以故宫内50余种神兽为对象，基于生动丰富的语言及400余张图片，进行了深入浅出的解读。简而言之，这是一本讲述皇家神兽文化艺术的书，是一本讲述帝后与神兽故事的书，是一本关于故宫神兽传闻纠偏的书。

无处不在的龙

从皇家神兽文化艺术角度讲，故宫为明清皇宫，其中神兽造型，多与帝王执政及生活相关。

比如，龙是我国古代神话中的动物，为中华民族的象征之一。古人认为，龙具有上天潜渊、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本领，因而成为消灾驱邪、迎祥纳福的神兽。古人通过各种与龙相关的活动，来表达对龙的敬仰崇拜及思想寄托，以求得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龙亦受古代帝王尊崇。明清时期的故宫，乃帝王执政及生活的场所，龙的形象几乎无处不在。作为故宫核心建筑的太和殿，其内部金柱、宝座、藻井、彩画等部位，均有造型各异的龙。

以太和殿藻井部位龙为例,太和殿内宝座上方即有藻井，全称为“龙凤角蝉云龙随瓣枋套方八角浑金蟠龙”藻井。其中，“角蝉”是指藻井中的三角形或菱形区域。此藻井的主要功能，是象征皇权的威严及皇帝的正统性。藻井顶部中心，有口含轩辕镜的蟠龙造型，辅以如意云纹饰。此蟠龙身体盘曲，曲颈挺胸，双目圆瞪，触须横伸，张牙舞爪，气势磅礴，呼之欲出，极具威严和震慑之感。从雕刻技法角度而言，蟠龙造型采用了多层镂雕（全方位雕刻，如龙头）、透雕（正面或正反两面雕刻，如龙须）、浮雕（平面上雕出凸起的艺术形象，如龙身）、阴刻（将图案刻成凹形，如龙鳞）等雕刻技法。其手法精美绝伦，线条细腻流畅，工艺精湛大气，纹饰疏密有致，繁而不乱，变化中显统一，尽显奢华之美，体现我国古代工匠精湛的雕刻技艺。

太和殿里不同建筑部位的龙，造型为我国古代艺术品的精华，工艺为古人智慧的结晶。龙作为我国古代祥瑞的象征，传达出弘扬、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美好寓意。

寄托在神兽里的帝后情感

从明清帝后与神兽渊源角度讲，明清帝后的喜怒哀乐，不同程度地与其身边的动物（神兽）有关。

比如故宫西六宫之一的储秀宫前，有一对铜鹿。储秀宫是明清后妃的居住之处，而且为慈禧一生最为重要的居所。慈禧从咸丰二年（1852）五月初九入宫之初，一直到执掌天下，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储秀宫，在这里度过了作为兰贵人、懿嫔、懿妃、懿贵妃的近十年美好岁月。咸丰皇帝驾崩后，慈禧曾搬到长春宫居住。但在光绪十年（1884），慈禧对储秀宫进行一番改造后，又搬回了储秀宫。不仅如此，还在经过改造的储秀宫前，增设了这对铜鹿。其主要寓意之一，就是表达慈禧对咸丰帝的眷恋。

鹿可代表爱情。如“丽”的繁体字为“麗”，这是与鹿有关的象形字。而古人嫁娶时，男方要送女方两张鹿皮作为聘礼，寓意迎娶美丽的姑娘。宋人刘恕撰《通鉴外纪》载：“上古男女无别，太昊始设嫁娶，以俪皮为礼。”“太昊”便是伏羲，“俪皮”则是指成对的鹿皮。伏羲创立嫁娶制度，这便是最古老的婚姻制度，而俪皮也因此成为古代婚礼必备的聘礼之一，只要有条件的人家都会准备一对鹿皮作为聘礼。后人称夫妻为伉俪。

另南朝刘宋时期的范晔在《后汉书》里写到“鹿车共挽”的故事：西汉大臣鲍宣的妻子，名叫桓少君。鲍宣曾经跟随少君的父亲学习，少君的父亲很赞赏他，因此把女儿嫁给他。少君出嫁时，准备了丰厚的嫁妆，鲍宣看到后不高兴，就对妻子说：“你生在富贵人家，习惯漂亮的衣服和装饰，可是我实在贫穷低贱，不敢担当大礼。”妻子回答说：“父亲因为您优秀的修养品德，所以让我侍奉您，我也愿意听从您的命令。”鲍宣笑着说：“能做到这样，正合我的心意。”少君就全数退回了丰厚的嫁妆，改穿平民服装，与鲍宣一起坐着鹿车回到家乡。后用“鹿车共挽”一词比喻夫妻之间相互尊重，相互体贴，同甘共苦。慈禧下令在其住所前安放铜鹿，亦有纪念其与咸丰帝曾经的爱情之意。

屋脊上骑凤的仙人是谁？

故宫神兽深受公众喜爱，与之相关的传闻也非常多。但有的传闻是缺乏历史文化依据的，因而需要被“纠偏”。本书结合建筑用途及史料，对部分错误传闻进行了纠偏，科学解读了其真实历史文化涵义。比如关于“仙人骑凤”的寓意，在网上有一些流传很广的误导，本书对此进行纠偏。

公众去故宫参观时，会注意到屋顶上有各种神兽造型，其最前方，为“仙人骑凤”的造型。有传言认为，仙人源于周朝姜子牙的小舅子，或为战国时期齐湣王的化身。这种说法非常不妥，其实故宫屋顶的仙人骑凤造型与姜子牙、齐湣王没有任何史料关系。大量的研究表明：隋唐及更早时期，屋顶四角的屋脊前端极少出现走兽造型，多用三角形的戗砖或多层筒瓦垒叠；到了宋代，屋脊上逐渐出现脊兽瓦，且走兽前端出现嫔伽形象。此处的“嫔伽”，为佛教中的迦陵频伽，译为“妙音鸟”，人身鸟羽，作展翅状。

仙人骑凤造型，自明代起，大面积地出现在皇家建筑的屋顶上。其中，仙人与道士装扮有着诸多的相似之处：蓄发并盘成发髻，以表示大仁大孝、顺应自然；宽松、大方的衣襟类似于道袍，以寓内心的自由、隔断尘凡之意。另宋代李诫《营造法式》载：“雕混作之制有八品。一曰神仙，真人、女真、金童、玉女之类同。”也就是说，真人形象为建筑脊饰的内容之一。结合该书所附图样来看，真人造型特点与故宫屋顶仙人高度相似：头顶束发，道袍飘飘，驾凤凰遨游状。需要说明的是，“真人”即道士中修炼达到极高境界之人，亦可指修道成仙者。由上可以认为，故宫屋顶的仙人造型，与道教文化密切相关。

而从史料来看，明朝皇帝多与道教有着密切关系，如开国皇帝朱元璋的出生就与道教有关。据明代郎瑛的《七修类稿》记载：朱元璋的母亲陈氏在怀孕期间，梦到一位头戴黄冠的道士“自西北来”，此道士塞给陈氏一颗白色药丸，说这是金丹大药。陈氏服下后，第二天就生下了朱元璋。他出生时，满天出现红光，以至于邻居以为着火了。

朱元璋在起兵时期，多次得到了道士的指点。如《明史》记载：道教真人周颠跟随朱元璋，其主要目的是“告太平”。朱元璋派兵攻打陈友谅部队时，问周颠出兵是否顺利，周颠认为很顺利，理由是“天上无他座”（上天没给陈友谅安排皇帝这个座位）；朱元璋部队在安庆渡河时没有风，周颠提议“行则有风”（船跑起来就有风了），结果不久突然刮起了狂风，直接把部队的战船送到了对岸。朱元璋肇建明朝后，定都南京，下令建造十座庙宇，而祭祀真武大帝（道教中的水神）的真武庙，就排在首位。不仅如此，朱元璋还让他的儿子们祭祀真武大帝，并规定：“诸王来朝还藩，祭真武等神于端门，用豕九、羊九、制帛等物。”

不难发现，故宫屋顶的仙人骑凤造型，与明代皇帝推崇道教密切相关。而明末李自成焚烧紫禁城后，清代帝王对紫禁城建筑的复建，其格局基本按照明代建筑风格进行，屋角上仍保留有仙人骑凤造型。

另，“凤”为古代传说中的神鸟，为百鸟之王。关于凤的造型，《山海经》称其“状如鸡”。凤为古代祥瑞之兆，不仅可显示瑞应，还可降福免灾。古人认为：凤凰在太平盛世中飞翔时，“雷霆不作，风雨不兴，川谷不澹，草木不摇”（刘安《淮南子·览冥训》）。究其原因，南朝梁沈约在《宋书》中认为：凤能够推究万物，通晓上天的福祉，综合各种动物的特征，明达王道，又具备五音之鸣声、九种优秀的美德及文韬武略之才，可匡正天下郡国，因而为仁德之鸟，飞来必有嘉瑞。

“仙人”“凤”均与道教密切相关。比如，“九凤破秽”是道教中的一种法术，其中包含了“九凤”“仙人”，主要用于清除邪秽之气。明代徐企龙的《万宝全书》记载“九凤破秽”的咒语为：“九凤翺翔，破污十方。仙人引道，出入华方。”意即九只凤凰展翅高飞，翱翔于天际，它们驱散了世间十方（指东、南、西、北、东南、西南、东北、西北、上、下十个方向）的污浊之气；然后仙人降临，驾凤为众生指引道路，带领众生消除以火灾为主的各种灾患。此处“华方”即毕方，为古代的一种神鸟，在哪里出现哪里就有大片野火。

因此，仙人骑凤的造型多见于明代及以后，且为道士形象。而其主要寓意，即为消除以火灾为主的各种灾患。

《故宫里的神兽》是一本较为全面、准确解读故宫神兽历史文化的书。恰逢今年是故宫博物院建院100周年，希望本书借此契机，能为丰富读者的历史文化知识，能为更好地弘扬故宫优秀传统文化，贡献出一份力量。

（作者系故宫博物院研究馆员、古建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