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6-14 14:26
七十年代末,我跟着病弱的母亲寄住在姥姥家。那时候家家都穷,母亲又有病,我们的日子自然比其他人家还要拮据,粗粮能吃饱就很不错了,细粮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事。
七月的蝉鸣像是滚烫的铁锅上滋滋作响的油星子,热得人心里发慌。我蹲在姥姥家院墙根下数蚂蚁,忽然闻见一股勾魂摄魄的香气。那是油条啊,金黄酥脆的油条,裹着热腾腾的面香,顺着堂屋门缝钻出来,勾得我喉咙里直冒酸水。
那天姨父带来的油条,像块金子似的搁在掉了漆的八仙桌上,油纸包泛着光,映得整间屋子都亮堂起来。
姥姥那双布满老茧的手颤巍巍拆开油纸,油条的香气轰地炸开。那油条,细、长、蓬松松、黄澄澄,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我眼巴巴地看着那黄金般的油条,咽着口水,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偷油的老鼠。
姥姥把油条仔细掰成段,后来姥姥把两根完整的油条塞进我手心时,我几乎是逃进柴房的。稻草堆里浮动的尘埃在斜阳里跳舞,我捧着油条,像是捧着菩萨面前的供果,连呼吸都放轻了。
母亲突然站在我的身后,我吓了一跳,心里像揣了七八个小兔蹦个不停。母亲微笑着说:“这油条是你姨父给谁带来的呀?”
母亲的声音像片羽毛,却惊得我差点打翻手里的宝贝。转身看见她倚着柴门,蜡黄的脸上浮着虚汗,蓝布衫洗得发白,领口还打着补丁。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是“面有菜色”,母亲的颧骨高得能挂住月光。
我说:“给姥姥。”
她说:“是啊!这油条是给你姥姥的。你姥姥年岁大了,受了一辈子穷,她还从来没吃过油条呢!你还小,以后有的是好东西吃。你倒好!给老人争起食来了。”
我低着头,把油条递到母亲跟前,说:“我错了!”
“知道错了就好,这根油条先拿着吧,等会儿饿了的时候,就着饼子吃。”
她把油条重新包进油纸,动作轻得像在包扎伤口。灶膛里的火光映着她的侧脸,我头回发现母亲眼角的皱纹比姥姥还要深。
吃饭的时候,我把那根油条递给母亲,说:“妈,你也吃一口吧!”
母亲说:“我不爱吃油条,你吃吧!”
我咬了一口,慢慢嚼着,满嘴里都是酥、香。这时我突然看到母亲那张因营养不良枯黄消瘦的脸,我说:“妈,这油条有味。”
“有味?”母亲有些惊奇地看着我。
我把油条递到母亲面前,母亲咬了一口,嚼了嚼,拍了我一下,说:“哪有味?”
我扮了个鬼脸,说:“对,有味,味道不错吗!”
母亲爱怜地把我搂在怀里,高兴地说:“人小鬼大。”
那晚的玉米饼就着半根油条,每一口都嚼得格外仔细。剩下的油条藏在瓦罐里,后来变成了母亲药碗旁的点心,变成了姥姥枕头边的零嘴,唯独没人记得我其实只咬过那一口。
我常常想起那次吃油条的往事,随着岁月的流逝,年龄的增长,山珍海味吃了无数,但我对第一次吃油条仍记忆犹新。
前一段时间,我得了一个全国大奖,要去北京领奖,当别人给我开玩笑,说我有口福,能吃国家的宴席。当我给母亲学说后,母亲严厉地对我说:“不要把吃看重了,尤其是参加场合,要有节制,要有出息,不要让人看不起。”
我捧着获奖证书回家。屋里的灯已经换成了LED,照得母亲满头银丝泛着柔光。她摸着证书上烫金的字,忽然说起当年那根油条:“人活一世,滋味不在舌尖上。”
这话让我想起领奖宴上水晶杯里的红酒,想起满桌珍馐间突然冒出来的油条香,原来有些味道,真的能穿过三十年的光阴。
第一次吃油条的往事,让我愈来愈深刻地认识了母亲那美好的心灵,体会到了人间美味是和心灵息息相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