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6-23 13:32 来源:  北京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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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还有哪个字,能像“娘”针尖一样直抵内心。

父亲过世之后,我们决定把偏瘫的母亲带离故乡,跟随我们在城里生活的时候也是费了周章的,母亲执拗地要用余生的时光守着老家的三间瓦房。任凭我们磨破了嘴皮,就是不愿离开。聊着聊着,不知怎么就聊到了长江,路程要经过长江,经过长江大桥时,母亲突然松了口,表示愿意和我们走。就这样,长江冲破了母亲固守故乡的堤坝。列车一路向东南,经过长江时,母亲睡着了。

母亲在昆山和我一起生活了9个月,这9个月,成了母亲老年时期,我陪伴母亲最长的一段时间。每次,我用轮椅推着母亲出门散步,不管遇到认识的人还是不认识的人,母亲都会大声说:“这是我家的儿子,我家有三个儿子,这是最小的一个。”言语之中,充满了骄傲,仿佛只有她的孩子才是天下最孝顺的孩子。

大多时候,母亲是不愿意下楼的,不想给我的生活增添麻烦。坚持一个人留在家里,除了坐在阳台,看外面吴淞江里来来往往的船,就是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和自己打牌。母亲打牌,有时把牌分成两份,有时分成三份,四份。最多的时候,分成五份。每一场牌局,都会按母亲的意志决定谁输谁赢。母亲把一些看不见的人,从她的心里喊出来,和她一起围坐在沙发上打牌。

母亲一生,只认识六个字,三个字是“王丙现”(我父亲),三个字是“毛泽东”。母亲在昆山生活的九个月中,我获得过一次诗歌的奖。当我从外地拿回来奖杯,金灿灿的奖杯被母亲拿在手里端详了一晚上。我忍不住告诉母亲,奖杯不值钱,不是金子做的,只是镀了一层铜。母亲立刻用一种我非常陌生的,锥子一样的眼神盯着我,足足盯了我有几十秒钟,才对我说:“这是一份荣誉,是多少钱都买不到的荣誉。”

我和母亲最快乐的时光,莫过于当我结束一天的工作,坐在母亲的床头,为母亲读一首诗。九个月里,我其实只给母亲反复读过一首诗,就是《娘》每当我读到“我喊一声娘”,和“我再喊一声娘”时,就会在“娘”字前面停顿一下,然后加重语气,把“娘”单独喊出来。这时母亲就会回应我一声“哎”,我喊的声音响,母亲回应的声音就响;我喊的声音低,母亲回应我的声音就低。就这样喊着,回应着,娘俩就笑了起来。

九个月过得很快。实际上,按照原先兄弟轮流养老的约定,母亲只能在我家生活六个月,就应该被二哥接走。由于我们的“耍赖”,才把母亲多留了三个月。母亲该离开了,启程的时候,母亲突然和我提起了长江,我低估了长江在母亲心中的分量,同时也忽略了火车发车的时间,当火车经过长江时,天已经黑了,但我还是赶紧告诉母亲,这就是长江。母亲贴着火车的车窗,把脸贴在车窗玻璃上,一个八十岁的老人,全神贯注地凝视着窗外,两手遮住眼睛两边的光线,张着嘴,表情像一个童真的孩子。实际窗外的江面上,只能看见一些星星点点的亮,那是长江上来来往往的船只的灯光,可母亲依然看得那么专注,那么如醉如痴。直到火车开出了很远很远。

我计划着,下一次一定带母亲去长江边走走,好好看看长江。可是回到故乡之后的母亲,不久又摔了一跤,本就半身不遂的母亲彻底瘫痪了,身体状况急转直下,不久,便离开了人间,也在我的心中留下了难以言说的遗憾。

有一次,我和爱人聊起母亲。聊起母亲最后在我家生活的九个月。我说:“娘糊涂了,九个月,都记不住,其实我每次给她朗诵的都是同一首诗”。我爱人突然说:“娘比你清醒,我相信娘都会背诵那首诗歌,之所以每次都装作没听过,是为了让你开心,为了让你多喊一声,娘”。

岁月把一部长篇连续剧

浓缩成一首诗

把一首诗浓缩成一个标题

把标题浓缩成一个字

把一个字浓缩成一根针

我喊一声娘

就心疼一下,我再喊一声娘

就想动用丝线

缝补千疮百孔的过往

我一声一声的喊娘

就像娘用针把灯芯挑了一下

又挑了一下,然后

天就亮了

这就是我的母亲,包成珍。1941-12-12——2020-10-09。


作者:

外卖诗人王计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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