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龙年岁尾迎新年之际，我在长安大戏院看了一场京剧《锁麟囊》。归来余兴未尽，回想起有关《锁麟囊》的久演不衰与长安大戏院的由来，一定意义上都有文史资料性质，不觉神往，随笔写了起来。

首先要说长安大戏院，原址并不在现在的建国门内大街路北，而是西长安街西端路南。这是早年间北京最繁华的地带，有谚语为证“西单东四鼓楼前”。在西单牌楼下有一条胡同名“旧刑部街”，是民国以后建立的新的六部机关，取代了明清的六部衙门，并集中在西长安街路南，曾留下新的街道名称“司法部街”，即今天人民大会堂与国家大剧院之间，民初司法部的所在地。“旧刑部街”即今天西长安街西单以西路北一带，那里在明清两朝是刑部衙门所在地，故民国以后改称旧刑部街。

接下来再说民国年间，旧刑部街热闹非凡，进口不远有新型的长安大饭店和名称新颖的“哈尔飞”大戏院，路南还有一个舞厅名“米高梅”。

旧刑部街大小宅门也不少。距“哈尔飞”不远有一户人家，主人姓杨，是一位京剧爱好者，随时去“哈尔飞”看戏十分方便。有一次，大约是1934年冬天，他想看梅兰芳演出，不料购票向隅，包厢全部售罄。为以后看戏方便，他决定自建一个戏院。经过规划，收买了西长安街西单路南一个杠房的前店与后院为建院基地，一年后便出现了一座新型的“长安大戏院”。东家杨守一的名字不胫而走，为梨园内外传的佳话。

再说《锁麟囊》。

锁是一种保安防范工具，麟为传说中的瑞兽，并为“四灵之一”。二者本风马牛不相及，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民俗把二者联系起来。最常见的就是儿童项上戴的饰物，由“百家锁”发展为“麟锁”，系银质捶范而成的图案一致方向相反的两片“麒麟送子”浮雕，相对合二而一焊成。麒麟四蹄下各系一小铃铛，寓意长命百岁。

关于麒麟送子的神话无详考。一以王充《论衡·定贤》解。孔子降生有麟出现，以及“麟吐玉书”。

旧时嫁女，母亲于嫁妆外多赠“贴己”，由于封建与期望“早生贵子”（富家），母赠女“贴己”亦有赠卫生图画的，与珠宝同装锦囊。为取吉利，不称珍宝囊，而名“麒麟囊”。

程派戏以反映封建社会妇女命运为主，均为悲剧，代表作为《荒山泪》。距今七十多年前，同仁堂柜台上方间隔挂着“四大名旦”剧照。那些剧照不同一般，不是纸质的，而是在透明的玻璃片中，当时属于奇观。程砚秋的剧照便是《荒山泪》。

《锁麟囊》出现较晚，首演于1940年，在上海。1941年农历端午前后在北京长安大戏院挂出“水牌”。“水牌”是旧时戏院门前的广告牌。为红漆或黑漆木板上用大白写出即将上演的名角与剧目。程砚秋演《锁麟囊》的水牌一出，当天票即售罄。八十多年前的那场演出，老观众回忆起来历历在目。

《锁麟囊》是出喜剧，善意刻画了阔小姐的骄娇和后来的境遇，有力嘲讽世态炎凉。主角唱念做舞异常繁重。那位千金小姐出场前的“搭架子”（画外音）就提起了观众的精神，出场后的唱更显人物。至“春秋亭”一场，句式新，腔也新，使观众惊喜倾倒，掌声雷动，久久不息。后场“朱楼寻球”水袖云卷浪翻直到斩钉截铁一般戛然而止，体现了那小姐此时此刻思绪万千。观众一时默然，如临其境。“三让椅”后，临下楼拧身回望的身段无声胜有声。当赵守贞问其“看什么”，高声回答“锁麟囊”，感染得观众背都发凉。

《锁麟囊》中有七个丑角，为两个丫鬟、两个傧相、两个贺客和一个锣夫，各尽其妙，增添了喜剧效果。记忆犹新的是老少两个傧相父子相互指责对方是“势利眼”。当老傧相先下场去，那少傧相对观众说：“列位，列位，实告诉您吧，我爸爸才是势利眼哪。”观众大笑，原来那天饰老少势利眼父子的是真爷俩：慈瑞泉、慈少泉。

程砚秋先生在演出《锁麟囊》后不久，即息影舞台在青龙桥乡下过起归隐生活。不过据李丹林讲，乃师虽退出舞台，心仍在舞台。整理所有演出的剧目和日常演拳（练太极）研究幻化身段不辍。在课徒方面倾囊相赠。所谓“倾囊”有特殊含义，《锁麟囊》也不吝赐教。刘迎秋是程砚秋高徒之一，《锁麟囊》亦深得实授。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程砚秋先生排过一出新戏《南山化蝶》，演的是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曾诚演于吉祥戏院。剧中梁山伯由弟子李丹林反串小生，剧中的媒婆由以彩旦著名的名丑贯盛吉扮演。贯盛吉快人快语，津津乐道地讲述了十多年前傍角程砚秋演《锁麟囊》的情景——那是排戏之余，四五观众与贯盛吉在森隆餐馆（在吉祥对过）小聚畅谈的。在座的有看过那场戏的，也有没看过那场戏的，都感到大过戏瘾，一致认为那样一出好戏应该有重排上演的机会。

《锁麟囊》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大地回春时，如出土明珠焕发出光彩，程派传人均不遗余力在演出外薪火相传弟子。时至今日，许多再传弟子都成为程派艺术的中流砥柱。《锁麟囊》久演不衰如日中天。

《锁麟囊》是程派的喜剧，有人认为集程腔大成。包括唱腔革新，句式突破：二二三、三三四、五言、七言。新腔创作不只施展技巧，而在于更有利于刻画剧中人的内心世界。至于用脑后音并非全因生理条件，是为追求声乐音途径。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李玉茹（也是程砚秋的学生）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曾上演《梅妃》和现代戏《审椅子》，呈现了程派光辉。三次座谈会上对程派艺术有大致这样的发言：程派的唱法不仅继承和发展了传统，而且在发声、吐字、行腔、行韵方面吸收了西洋歌剧演员的蓄气、放声、收音的方法，使音色、音域都得到更好的成效。不谋而合以气催声，程腔的创作对胡琴伴奏的要求托腔、抱字自然也高。丝丝入扣、浑然一体，达成至美的旋律。

《锁麟囊》作为一出喜剧，不同一般常借阴错阳差误会法制造矛盾笑料，而是平铺直叙一段故事构成喜剧，末场大团圆薛夫见妻衣锦生疑属于自然，只轻描淡写为引出薛湘灵的唱，也是《锁麟囊》剧结尾生花之笔。

《锁麟囊》原剧本喜剧成分更多一些，特别安排两个贺客，一人坚定认为“穷人一辈子也富不了”，并打赌，否则他为五岁顽童当马骑。在大团圆一场二人也随众到来，在当年贫女今已富贵的事实面前，只好认输伏地让两个小孩之一骑在背上引得众笑，形成喜剧高潮剧终。

今演出删去以上情节于剧无碍，薛、赵二女结为异姓姐妹皆大欢喜，圆满闭幕意境更高一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