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北京也有“酱园弄”
北京晚报

2025-07-16 15:05 语音播报

热点

▌蔡辉

老上海酱园弄旧影

陈可辛导演、章子怡等明星出演的电影《酱园弄·悬案》票房远低于预期。

该片改编自民国四大奇案之一的“酱园弄杀夫案”。酱园弄是老上海一片由酱园改造而成的住宅区,有石库门建筑43幢,居民800余人。1945年,租住在此的詹周氏(本名周慧珍,周非本姓,父母双亡后,她被卖到周家当丫鬟,所以姓周,9岁时被老爷许配给詹云影)用菜刀杀死丈夫,且砍为16段,分装入5箱。

詹周氏称,丈夫嗜赌,家中积蓄被挥霍一空,她只好去纱厂打工,丈夫认为丢了他的脸,痛殴了她。

警方问詹周氏,为何不离婚,她一脸茫然,不知还能如此。詹周氏的故事被多家媒体连载,媒体以“女性离婚为什么这么难”为题,进行了长时间讨论。詹周氏似受启发,称杀夫当晚遭詹云影家暴两个多小时,自觉必死,才防卫过度。詹周氏被判处死刑,恰日本投降,她被大赦,改判15年徒刑,后又减刑。

詹周氏出狱后再婚,活到近90岁。

“酱园弄杀夫案”引起轰动,法律承认男女平等后,家庭犯罪率大增,成了严重的社会问题。在老北京,“卢杨氏杀夫案”还早于“酱园弄杀夫案”,“弃夫潜逃”亦一度风行。这说明:没有社会进步、文化进步等,仅有的法律进步会沦为空谈。忽略此背景,只从猎奇角度看《酱园弄·悬案》,不易看懂。

本文主要参考学者马钊的《弃夫潜逃:战时北平底层妇女的生活与犯罪,1937—1949》一书予以钩沉。回望来时路,可知前辈们曾经的艰难与超越。

老北京女性难工作

“我是农村里的一个孩子,虽然是受过完全小学的教育,但是对于一切总是感到,自己的知识是不能应于现在的社会的……女子职业学校是想养成女子学习一种技能,将来可以是在社会上自己生活的独立。以脱封建社会,男女关系的羁制才可有自由可言。自食其力,不依靠人家,才能提高女子本身的地位,始可言真正自由平等。”1933年,女生郑资静报考河北省女子职业教育讲习所(本在天津,1929年迁至今北京厂桥大街的贤良寺),在国文考试中,她这样写道。

当时流行的想法是“妇女如欲与男子达真正平等的地位,必须谋经济上之独立,自食其力,而不依赖男子为生活”。

郑资静可能想错了。1936年时,老北京仅7.6%的女性(约4.52万人)有工作,其中约5000人还是女招待。整体就业率低,女性机会极少。

一方面是统计偏差,政府部门急于推进工业化,歧视服务业、家庭手工业等,相关从业者被视为“无正式职业者”。

另一方面,老北京产业自清代起便欠发达,用工少,主要靠官员、学生等群体的消费。1925年,在京官吏约6.15万人,占总人口的4.26%,加上学生,达10.04%,还有“散居各旅舍谋官而来者,近十万人”,时人称:“北平市民向来直接间接均依赖国家政费之支出,以为生活,其各机关之人员无论矣,即各处商业以及出租房租为业乃至受人雇佣之各种低级职业者,亦无不间接依赖政费以资生活。”

据1926年统计,老北京仅有58家工厂,工人7885人。1929年降低标准,作坊也算工厂,凑了145家工厂,却只剩7045工人,反而少了840人。

受制于“腰里不平等”

1912年,时任陆军总长的段祺瑞在禄米仓胡同71号建“民国陆军被服厂”,美国社会学家甘博称它是老北京“唯一一家大量雇佣女工的工厂”,有3000至5000名女工,可她们不愿在此工作。

首先,饱受社会歧视。记者吕果报道:“当被服厂的女工穿着工人制服登上电车时,人们异常敏感,捏着鼻子说:‘喔,被服大学的。’‘人还没到,味就先来了。’很多被服厂的女工们,为了掩饰自己‘可耻’的身份,在工厂附近看见熟人和同学就不敢进厂。”女工马文慧上班时遇昔日同学,忙把饭盒藏在身后,却掉到地上,正尴尬时,才发现昔日同学也在被服厂上班……

其次,收入低,工作辛苦。1930年调查发现,大多数女工月薪不足15元,按当时粮价,每天只能买不到半斤的小米或玉米,且“每天天还不亮,被服厂的女工们提着饭盒去上班。街上很少行人,一路上警察吆喝着骂她们,狗赶着咬她们”,一位女工因父亲患病而迟到,“工头让她出去,她不肯,就打她的耳光”。

女工们忍气吞声,因女性劳动价值被严重低估。学者魏坡在《日伪统治时期北平居民生存状态研究》中钩沉,1941年,大多数工厂女工的月薪只到男工的一半,石景山制铁厂的女工只有男工的1/3,相当于童工。在家从事手工业,全月无休,只能挣3至15元;女佣从早五点开始,忙到晚上十一二点,月薪仅3元,但包吃住;女招待的收入较高,月薪达15至60元,被公众视为有伤风化。

老舍曾说:“腰里不平等,人与人就没法平等。”

“地下经济”冲击婚姻

光绪八年(1882年)时,老北京人口中,旗人比重达85%,到宣统二年(1910年),旗人比重降至55.2%。从1917年到1935年,人口增37%,因婴儿出生死亡率高,本地人口未显著增加,增加的都是外来人口。到1936年,外来人口比重已达54.71%。

大量外来人口挤入大杂院,改变了原有的社会空间:传统四合院靠院墙隔开家庭与社会,即美国学者康士丹所说:“这是一个墙中有墙的国度……家庭或宗族退入墙内,关起门来,中国千百年来的伟大和悲剧就在这许许多多的墙内发生。”可在大杂院中,只能用脆弱的房门区隔公共空间与私人空间。

大杂院中形成了复杂的经济生态,女性变成计件工,收入低(日收入1至5角),比如纺羊毛,一天最多3斤,可挣90枚铜元(约3角);缝袜子则每天最多一打,挣30枚铜元(约1角);毛织略多,一天可挣5角……

这种地下经济呈现为“低工业化与高商业化”,需人际关系维持,由此形成的邻里网络和它所代表的社会习惯权威,挑战了传统权威,带来“不稳定的婚姻关系”。

据社会学家李景汉调查,当时老北京过着“穷得要命的生活”的人口约10万人,其中无家可归的乞丐至少有1万,在当时,大部分男性工人月薪是14元,学校工役月薪约为10元,人力车夫月薪在6至20元之间。能维持基本温饱,却只能“将就度日”。

女性从邻里网络中获得持续收入,提升了她们在家庭中的经济地位,她们开始寻求与男性对等的选择权,现实压力下,丈夫们只能接受她们与其他男性往来。

“弃夫潜逃”皆因穷

1943年夏的“李杨氏弃夫案”颇具代表性。李家住在太平湖营房11号,丈夫李友勋原是小生意人,日军的占领导致“百业萧条”,生计渐难维持,妻子李杨氏帮邻居刘福来“捡烂纸”,换取一点收入。李友勋不爽,却不敢阻止。有一天,李杨氏甚至同邻居“看电影去了”。几个月后,二人突然失踪,李友勋连忙报警,警方在通县抓到二人。

1943年早春,粮价上涨70%,人力车夫郭锡厚一家陷入困境,邻居李郑氏到郭家串门,对郭的夫人郭杨氏说可以帮她“在外另代为找主”,只需郭“写一离婚字”,并承诺给40元补偿费。郭杨氏动心,叫醒正熟睡的丈夫,郭锡厚“因颜面攸关,峻拒不允”,将李郑氏“逐出院外”。1个月后,郭锡厚收车回家,发现妻子带儿子离家出走,立刻到警察局报案,两周后,警方才找回郭杨氏。

牛胡氏的情况更可怜,她的丈夫是军人,结婚4年后,被调到山东驻防,日军占据老北京后,丈夫仍每月寄钱回家,直到1938年,“战况吃紧,陷区禁止汇兑,有钱不能寄家”。牛胡氏收到的最后一笔生活费是5元,在当时只够买42斤本地面粉,而她还带着一个男孩。

牛胡氏先向公公求助,公公自养尚难,无力帮助,问可否再婚,公公不同意。牛胡氏找人收养了自己的儿子,瞒着家人并隐瞒了真实姓名和婚史,嫁给李国禄。抗战胜利后,丈夫找到牛胡氏,牛胡氏拿出丈夫当年写给她的信,其中明确表示“如妻在家竟饿着,无人管,可就自己随意嫁人”,但法院还是以“重婚罪”为名,判牛胡氏入狱,但刑期仅1个月。

比“酱园弄”还惨烈

清代“弃夫潜逃”是重罪,可判绞监候。去除男尊女卑的法律条款后,“弃夫潜逃”案猛增,法律进步竟推涨了婚姻商品化。学者马钊指出,三案中的女性均将男方“供养”视为义务,男方未尽义务,婚姻便失去价值。

杨白氏原籍河北永清县,丈夫离家打工,让她在家“自养”,她“私行离家”,走到通州,因无钱吃饭,将3岁儿子典卖,到京后找不到工作,“转给杨喜敬为妻”,杨喜敬比杨白氏大20岁。不到两个月,原夫找到杨白氏。杨白氏辩解:“我没有吃食,无法子才嫁的。”

卢杨氏是房山县人(当时属河北,今属北京),15岁时因姐夫赌钱,将她许配给卢振,以偿10元欠债。卢振是窑夫,家徒四壁。为离开家,卢杨氏被骗到天津下处为妓。嫖客李某为她赎身,二人商定去李的老家结婚。在火车上,卢杨氏反悔,称不认识李某,李某想拐卖自己。李某被判入狱7个月,身上的300元被判给卢杨氏。

卢杨氏回房山后,用250元买了10亩地,与卢振育有一女,后与情夫私通,卢振纠缠不已,卢杨氏遂让情夫杀了卢振。卢杨氏被判无期徒刑时,才27岁。

“卢杨氏杀夫案”比“酱园弄杀夫案”惨烈,发生地不在城市内,影响有限。

面对法律进步的困境,时人也意识到应提升经济基础,1928年推出“繁荣北平”计划。据魏坡钩沉,琉璃厂火神庙的古董市场商贩说:“自政府南迁以后,所做买卖,以外国人为大宗,本国人买卖,则骤然减少。”过去半年庙会“可做二三十万元之买卖”,1933年庙会“总额仅一万二三千元之谱”。

“詹周氏”们成了主人

“繁荣北平”计划效果不佳,很快被放弃。日军占据老北京期间,经济再遭重创。1938年,“人力车三分之一似乎是和服女人坐的,另外三分之一是日本男人坐的。行人道上看见漆得鲜明地写着日文的招牌,样子很不齐整,指着小街道里的日本店肆、酒馆和别种场所”。

檀先璜在《日本铁蹄下的北平》中称:“几条重要的街道,充满着日本民众,数量上远较中国人为多,市内百分之九十的私人汽车,和百分之七十五的私人洋车,都归日本人所有。”外国记者称“北平正在日本化”。

大量日本侨民涌入,“几乎身无分文,到中国后便开始抢掠能找到的所有财产。在北平,这些无赖打着日本特务机关的旗号,驱逐成百上千住户、商店和饭馆主人,将其财产据为己有”。

抗战胜利后,又是大通胀,人民生活困苦,性别平等更无从谈起。改造社会不是图纸作业,方案再好,也需切实抵达实践,得到检验。北平和平解放后,“很短时间内,建立了成千上万生产香烟、鞋底、刺绣、麻绳、火柴盒和牙刷等产品的合作社,还有服务性的合作社”。曾找不到工作、受歧视的女性们被充分调动起来,成了基层管理的组织者,调查显示,当时居委会成员的44%、居民代表的69%是女性。

曾发生过“卢杨氏杀夫案”等惨剧的地方,经济基础弱、传统包袱重,却在两性平等上迅速实现跨越式发展,堪称人间奇迹。今天观众看詹周氏,恍如隔世,而造就这种改天换地变化的历史经验,值得持续深挖与借鉴,这也许正是影片《酱园弄·悬案》的价值所在。


编辑:曾佳佳

打开APP阅读全文
APP内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