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淀三陵之一:辽永安陵
2025-07-16 17:38 来源:  北京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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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闻舍宅阿中丞,胜事残辽说废兴。

遗碣难寻鹰爪石,寒芜长没永安陵。

——傅增湘《香山杂咏》

香山见诸文献记载始于辽代,“香山寺址,辽中丞阿里吉所舍。殿前二碑载舍宅始末,光润如玉,白质紫章,寺僧目为鹰爪石。”(《泠然志》)香山的另一处辽代胜迹,就是本文所要介绍的永安陵。

北京的西山地区曾有过两座皇帝陵寝,如今明代宗朱祁钰的景泰陵岿然独存,北辽宣宗耶律淳的永安陵则久已无迹可寻。这二位埋骨于西山的皇帝有一个共同点,都是在面临国家危亡之时被拥立为君的为臣民所瞩望的“救亡之君”。相较于被后世史家公认为“有奇功于社稷”的朱祁钰,耶律淳则被视为“名不正,言不顺,事不成者”的僭伪之君,其皇帝的正统性都不被承认,在历史上的地位更是极为尴尬,也就无怪乎其陵寝最终在普遍的漠视中归于无存的结果了。但他毕竟是在辽金宋鼎革时期风云诡谲的政局中留下浓重一笔的人。

一时恩遇无与比

耶律淳,小字涅里,是辽兴宗耶律宗真之孙,南京留守、宋魏国王耶律和鲁斡之子,辽道宗耶律洪基的侄子。和鲁斡在乾统元年(1101年)被封为天下兵马大元帅,这一头衔意味着有皇位的继承权。天祚帝乾统三年(1103年),和鲁斡更被尊为皇太叔祖(见辽兴宗永兴陵陪葬墓出土的《义和仁寿皇太叔祖哀册》),在宗室中地位尊贵,莫与比伦。和鲁斡两次出任南京(今北京)留守,耶律淳的童年就是在燕京度过的,由其祖母辽兴宗的仁懿皇后抚养。长大成人之后,他笃好文学,研习诗赋,是宗室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其伯父辽道宗甚至一度打算立他为嗣。天祚帝即位后,初封这位叔父为郑王,乾统三年(1103年)进封为越国王。乾统六年(1106年),拜为南府宰相,创议制订两府礼仪,晋封为魏国王。乾统十年(1110年),和鲁斡去世后,耶律淳即袭南京留守一职,成为南京道(今北京及周边地区)的最高长官,冬夏入朝,宠冠诸王。

如果不是辽朝遇到了危机,那么耶律淳很可能会作为一位贤王而载入《辽史》,然而时乖命蹇,在其将及暮年之时,却赶上了辽朝覆亡的厄运。天庆四年(1114年)女真部完颜阿骨打起兵叛辽,次年称帝,建立金朝。耶律淳被天祚帝委以重任,以都元帅的身份在辽东招募流离失所的难民组成“怨军”抗击金军。但耶律淳并非统军的帅才,几年下来,鲜有胜绩,最终无功而返,以都元帅留守南京。

因天祚帝荒淫无道,加上御敌无方,辽朝的一些文武官员久有废掉天祚帝拥立耶律淳为帝的图谋。早在天庆五年(1115年),耶律章奴趁天祚帝东征大败之机,派人以废天祚帝立淳之意相告。耶律淳向天祚帝告密,并将参与“废帝谋立”事件的妃子萧氏的弟弟萧敌里、外甥萧延留的首级献给天祚帝。因此,他被天祚帝加封为秦晋国王,赐金券,免汉拜礼,赞拜不名。这是皇帝给予大臣的一种非常高的礼遇,就是在朝拜皇帝时,赞礼官不直呼其姓名,只称官职。可见天祚帝对其倚重之深。

长期担任南京留守的耶律淳对城市建设颇有贡献,作为北京城仅存的辽代建筑,矗立近千年的天宁寺塔,就是天庆九年(1119年)由耶律淳主持建造的,成为辽代留给北京的一个纪念。1991年天宁寺塔重修时,在塔顶发现了《大辽燕京天王寺建舍利塔记》刻石,其中载明:“皇叔、判留守诸路兵马都元帅府事、秦晋国王,天庆九年五月二十三日奉圣旨起建天王寺砖塔一座。举高二百三尺,相计共一十个月了毕。”在塔记中列名的大德高僧中,基本上都是辽南京城内各名寺的,唯有一位是来自僻处西山的“香山寺僧智选”,由此可以推测耶律淳与香山有着不一般的关系。

耶律淳主持修建的天宁寺塔

胜事残辽说废兴

保大二年(1122年)正月,金军攻克辽中京,并准备进犯南京。天祚帝闻警即逃,在金军的穷追猛打下,仓皇逃匿夹山(今内蒙古萨拉齐西北大青山)。此时的辽朝,三分之二的疆土都沦于敌手,人心惶惶。主持南京军政事务的萧干、李处温等人主张援引唐肃宗灵武称帝的例子,鼓动南京的百官、诸军、僧道、父老等一万多人,到耶律淳府前,叩求耶律淳登基。不明就里的耶律淳出府门问询,不料被李处温之子李奭“持赭袍衣之”,上演了中国历史上第二出“黄袍加身”的活剧。耶律淳固辞不得,于是年三月即皇帝位,改元建福,百官上尊号为天锡皇帝,当时燕、云、平等地皆归耶律淳管辖,史称“北辽”。

北辽建立后,耶律淳降封天祚帝为湘阴王,又应燕京父老的再三要求,将民愤极大,被天祚帝倚为“肉柱仗”的随驾内库都点检刘彦良及妻云奇处死,但朝政黑暗如故,大权独揽的太尉李处温贪污尤甚,他公开纳贿,每天给他送礼的车子甚至塞满了整条巷子。而对外局面更是岌岌可危。一方面,金朝大军压境,随时会南下;另一方面,与金朝达成“海上之盟”、夹攻辽朝的北宋,以大军十五万巡视边境,并传诏收复燕云十六州。耶律淳对北宋表示愿意免除岁币,缔结和约,以免腹背受敌,但被北宋拒绝。不得已,耶律淳以萧干为知北院枢密使事,将军旅作战事务全部委托于耶律大石。五月,击败了入境的宋军。但面对危亡局面,已经暮气沉沉的耶律淳实在难以担当救亡之君的大任,他派遣使者向金朝上奏表,请求将北辽纳为金朝的附庸,希图求得一时的苟安,但被金朝拒绝。建福元年(1122年)六月,“病卧于城南瑶池殿(今广安门外青年湖)”的耶律淳得到传闻,天祚帝会集五万精锐骑兵,准备八月从夹山回师南京。耶律淳大为震惊,表示“天祚果来,吾有死尔,复何面目相见耶!”六月二十四日,时年六十岁的耶律淳在内外交困中忧惧而死,终年60岁,在位98天。临终,他遗命迎立天祚帝之子秦王耶律定即位,以妻萧普贤女为皇太后,主持军国大事,还密授李处温为“番汉马步军都元帅”,以后事相托,而此时,大奸似忠的李处温已经准备挟持萧后纳土归宋了。 耶律淳死后,“百官伪谥曰孝章皇帝,庙号宣宗,葬燕西香山永安陵”(《辽史·天祚皇帝本纪》)。天祚帝在《闻耶律淳卒诏》中对耶律淳大加指责:“故秦晋国王耶律淳,九族之内,推为叔父之尊。百官之中,未有人臣之重。趋朝不拜,文印不名。尝降玺书,别颁金券。日隆恩礼,朕实推崇。众所周知,无负于尔。此因寇乱,遂肆窥觎。外徒有周公之仪,内实稔子带之恶。不顾大义,欲偿初心。任用小人,谋危大宝。僭称帝号,私授天官。指斥乘舆,伪造符宝。轻发文字,肆赦改元。……据耶律淳大为不道,弃义背恩,坏戾祖宗,朕不敢赦。应所受官爵封号,尽行削夺,并妻萧氏亦降为庶人。”是年十一月,金军占领燕京,耶律淳及其后继者的小朝廷覆灭,萧普贤女投奔天祚帝,旋即被杀。据《施甸长官司族谱》记载,耶律淳的儿子耶律阿撒被金朝俘获后投降,任桓州(今内蒙古正蓝旗)尹。其孙耶律秃花后在桓州率众归附成吉思汗,其后子孙随元军南征,并在元朝末年落籍云南,成为施甸长官司的世袭土司,从元朝末年到1949年,共传袭了607年,现有后裔15万,分布在滇西南的大理、保山、临沧、德宏和西双版纳等地,少数居于缅甸果敢、腊戍、八莫一带。

这历时不到一年的政权,也曾留给北京一星半点的印记,如清代乾隆年间戒台寺尚存“已泐辽碑一,起复知枢密院直学士虞仲文撰,建福元年立”(《日下旧闻考》卷105),大致内容是,建福元年,燕京慧聚寺一位名叫悟缠的和尚,在耶律淳的支持下,得到法钧大师生前所持“大乘三聚戒本”,具有皇帝批准的传戒资格,得以在燕京地区开坛传戒。但这统“建福元年碑”今已不存,北辽留给后世的印记,就只有这个若隐若现的永安陵。

隐现无常志遗踪

永安陵是文献记载的香山最古老的陵墓,由于其是在强敌环伺的情况下仓促构筑的,规模不可能宏大。江山易主后,可能随即遭到破坏。因耶律淳是“僭伪之君”的缘故,也不会得到历代官方的保护与修缮,又长期处于皇家禁苑之中,外人难得窥见,很快就湮没得无声无息,因而长期缺席了北京方志的记载。目前只在清乾隆年间的《日下旧闻考》中有“永安陵今无考”,在《光绪顺天府志》中有“陵今无考”的记载。到了民国年间,御苑开放,永安陵才以“辽王坟”的名字再现世间。在1920年出版的香山测绘图上,就已经在双清别墅的西南上坡上的蟾蜍峰之东标注了“辽永安陵”的位置。民国学者田树藩在《西山名胜记》(民国二十四年初版)中,记载了他的所见:“辽王坟在双清西南上坡,蟾蜍峰之下面,为二丈长一丈宽之三石洞,并无他物,亦无碑碣。或云其正门在山之南面,因无路可通,迄未探讨。”教育家熊希龄在民国七年(1918年)前后所建的双清别墅,曾有“双清小八景”之说,辽王坟即为其中一景。熊希龄自己也曾陈述:“古迹,则园内辽王坟……保存如故。”20世纪的二三十年代,辽王坟曾引起过各方的关注,卢作孚游香山时曾特意前往一观,“看辽王坟,砖砌墓道,掘露出来,工作很坚”(《卢作孚日记》)。燕京大学历史学会出版的《史学年报》1936年第一期记载:“古迹古物调查实习班自开课以来,已作数次之调查实习,计有香山辽王坟、颐和园、涿州、宣化、张家口、利玛窦墓、天宁寺、白云观、钦天馆、文丞相祠堂等处。”当代辽史大家陈述,也曾两度到香山寻访辽王坟。据陈述先生辑校的《全辽文》卷六所记,“香山静宜园侧,相传为‘辽王坟’者,依山为洞,有石门二扇,闭合不能开。抗战前尝游其处,附近无碑志,仅于门外望之。解放后,再至其地,门虽大开,已空无所有。访之邻近故老及有关单位,亦无能道其始末者”。

辽永安陵与蟾蜍峰位置示意图

自20世纪50年代后就鲜有辽王坟的相关记载,这个隐现无常的陵寝再度隐没,《香山公园志》(2001年8月版)的记载是:“现洞址已不存,无考证。”永安陵(辽王坟)在民国年间的这惊鸿一现,仅在当年的一些文献与地图上留下了点滴的鸿爪之痕,也留下了太多难解的谜团。辽王坟到底发现于何时?是否出土过圹志、陪葬品、壁画之类的文物?到底是不是当年的永安陵?因为没有进行过科学的考古发掘,且遗迹现已无存,也没有照片存世,只能根据文献上的只言片语做些推测。契丹人本有崇拜大山的习俗,又继承了唐代帝王“因山为陵”的制度,所以辽代帝王均选择风景秀丽的山中依山为陵,地表没有高大的封土,陵前建有平面呈正方形的享殿。从已发掘的辽帝陵寝来看,具有“凿山为殿(墓室)”、砖砌地宫墓道、三个主墓室并列的共同特征。再结合民国以来对辽王坟的点滴记载,其也具备相同的特点,应该是可信的。近年来,香山地区曾出土过一些疑似辽代的石棺墓葬,据目击者称,有的上面还有“耶律”字样,显然这是辽代贵族的高等级墓葬的集中地,如果能对这些辽代遗迹进行科学的梳理与考察,对于研究辽代的北京历史应具有一定的价值。

寒芜长没永安陵

日前,海淀文史专家张文大老师相告,他在最近的一次对香山的勘查中,找到了疑似永安陵的遗迹。据其描述说:“从双清东面上山,至看云起亭,沿路向西,快到蟾蜍峰时,在路南发现一处被废弃、封闭起来的类似库房的建筑。该建筑背靠山岩,一半在山岩里,建筑的前脸儿砌的是灰砖墙,屋顶有通风口,从建筑外观看是上世纪60年代修建的。从结构上看,像是地宫改成的仓库,附近有石材,窗台上有疑似城砖,没有沟槽。”此废弃建筑正处在早年香山测绘图标注的“辽永安陵”的位置上。但也有人认为,这由部队建的房屋建在山洼处,应与永安陵无关,永安陵故址应在这处建筑再偏西一点的山包附近。另外,据香山公园管理处的朱如意老师讲,蟾蜍峰前的那块地方在没建欢喜园时很空旷,是墓地的可能性很大,前些年恢复知乐濠水系时,在欢喜园南门外挖沟处见到过出土很多木炭,可能跟永安陵有关,或即陵寝享殿的残余物。如果能对此做一次勘查,无疑对解开永安陵之谜很有裨益。若真能使香山最早的文物遗存之一、也是北京唯一的辽代帝陵从寒芜长没到再现世间,使残缺多年的“双清小八景”得以重新圆满,该是非常令人欣慰的事。

疑似永安陵故址之一

距永安陵不远就是香山寺,《金史·世宗纪》记载,“大定二十六年三月,香山寺成。(世宗)幸其寺,赐名大永安寺”。似乎暗示着永安陵与香山寺之间存在着某种关联,后人也普遍认为香山寺改名永安寺与永安陵有关。周肇祥在《琉璃厂杂记》中曾作出推断:“香山永安寺,疑即辽耶律淳陵寺也。”陵寺是指建于皇陵兆域之内或附近,并且专门效力于皇陵的寺院。传说始自东汉明帝,“(汉)明帝崩,起袛洹于陵上,自此以后,百姓冢上或作浮屠焉。”(《洛阳伽蓝记》)。陵寺由皇家兴建或资助香火,其目的是为了给墓主祈福和积累功德。考古学家已经找到陵寺制度至迟起源于南北朝的实证,其后历朝一直奉行这一制度,在辽太祖的祖陵和葬有辽圣宗等三帝的庆陵附近,都发现有陵寺的遗存。

辽乾统三年(1103)“□□禅师残墓”幢拓片

耶律和鲁斡和耶律淳父子都是崇佛之人,在他们相继担任南京留守50多年的时间里,在燕京的佛事活动中非常活跃,留有不少相关碑刻。《辽代石刻文续编》所收录的在香山静宜园买卖街出土的乾统三年(1103年)《□□禅师残墓幢记》揭示了耶律淳家族与香山寺的特殊关系。文中记录了某位禅师佛学精深,因“宣传律仪”而闻名,于是“皇姑、宋魏国大长公主聆其风□,慕其高义。亲诣□□,请礼毁甚,遂屈师于香山寺敷唯识之论焉”。这位亲自登门施重礼迎请禅师到香山寺宣讲《唯识论》的“皇姑、宋魏国大长公主”,《辽史·公主表》未见记载,可见其并非帝女,但从其封号可以推断出她应是宋魏国王、被天祚帝尊为“皇太叔祖”的和鲁斡之女,也就是耶律淳的姊妹。辽朝加封宗女为公主的事情并不鲜见,何况是地位极为隆崇的和鲁斡的女儿。耶律淳家族应是早已成为香山寺的大檀越施主,故在耶律淳死后营建陵寝时,将香山寺征用为陵寺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很可能因为有了这层关系,到了金世宗大定年间,“永安陵寺”就正式变成了“永安寺”,香山寺袭用了“永安”之号。永安陵与香山寺,这对源自辽代的两处胜迹,原来是关系密切的亲兄弟,真是太有趣味了。


作者:

王密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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