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7-21 14:39
夏日里,芭蕉绿衣翩跹,娟娟静好如美人,宜入诗,更宜入画。清代张潮《幽梦影》专记些雅事格言,其中说“种蕉可以邀雨”。雨打芭蕉,是无数诗人沉浸其中的清境,可以发闲愁,可以生相思,可以动乡情,可以悼华年。李渔也说:“蕉能韵人而免于俗。”“幽斋但有隙地,即宜种蕉。……坐其下者,男女皆入画图。”《聊斋》中,深山中的仙女还剪了芭蕉叶做衣服,穿在身上就成了滑腻的绿锦。芭蕉宽大的叶片上,写满了历代诗人与画家的诗情画意,甚至已经超越艺术,上升到了天人之理、生命哲学的范畴。
芭蕉立雪
徐渭画过一幅有名的《梅花蕉叶图》,湖石之畔,芭蕉和梅花相伴挺立,蕉叶舒展,梅花开放。画上写道:“芭蕉伴梅花,此是王维画”。无独有偶,陈洪绶也画过一幅雪中芭蕉。一株芭蕉枝叶纷披,顶端低垂着一朵娇艳的红色花朵。芭蕉前面,立着黝黑、坚硬的山石,点点白雪覆盖在山石和芭蕉上。石头棱角分明,刚性十足。芭蕉仪态翩跹,柔媚绰约。二者相互映衬,对比鲜明。
可是,这样的场景是不合常理的呀?热带植物芭蕉,怎么会在北方的雪天开花呢?不过徐渭说了,他是从王维那里学来的。王维曾画过一幅《袁安卧雪图》,北宋沈括在《梦溪笔谈》中写道:“余家所藏摩诘《袁安卧雪图》,有雪中芭蕉,此乃得心应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迥得天意,此难可与俗人论也。”沈括又解释说:“书画之妙,当以神会,难可以形器求也。世之观画者,多能指摘其间形象、位置、彩色瑕疵而已,至于奥理冥造者,罕见其人。如彦远《画评》言:‘王维画物多不问四时,如画花往往以桃、杏、芙蓉、莲花同画一景’。”
明人谢肇淛《文海披沙》说:“作画如作诗文,少不检点,便有纰缪。如王维《雪中芭蕉》,虽闽广有之,然右丞关中极寒之地,岂容有此耶?”
芭蕉树虽然看着是一棵树,但它的所谓树干,其实是一片片的叶子包裹而成的,佛经中常用以譬喻虚空不实。《杂阿含经》讲道:“诸比丘!譬如明目士夫求坚固材,执持利斧,入于山林,见大芭蕉树牖,直长大,即伐其根,斩截其锋,叶叶次剥,都无坚实。”《涅槃经》又说“是身不坚,犹如芦苇、伊兰、水沫、芭蕉之树。”所以,皮日休说:“百年终竟是芭蕉”,陆游也写道:“蝴蝶梦魂常是客,芭蕉身世不禁秋……”
王维这株“雪中芭蕉”让后人聚讼不休,但也有相对集中的主流见解,就像金农说的:“王右丞雪中芭蕉,为画苑奇构,芭蕉乃商飙速朽之物,岂能凌冬不凋乎?右丞深于禅理,故有是画,以喻沙门不坏之身,四时保其坚固也。”
芭蕉速朽,如同人生浮脆,得道的人却能如雪中芭蕉,让短暂的生命升华到永恒的境界。所以,陈洪绶不仅画“不朽”的金石鼎彝,也爱画易朽的芭蕉。在永恒的时空观之下,观照荣枯变化的生命。
蕉荫纳凉
长得像鬼的贺铸,词却写得优美绝伦,试看这句“日长偏与睡相宜,睡起芭蕉叶上自题诗”,把消夏的时光描摹得多么闲逸。不知道他是不是就躺在芭蕉树下午睡。他写到芭蕉,就让人感到了清凉。芭蕉叶大如席,色如绿玉,用它来遮阴最好不过。南宋诗人张镃写它:“潇洒绿衣长,满身无限凉”。贺铸还暗用了一个典故,唐代草书大家怀素和尚穷居零陵,买不起纸,就种了上万株芭蕉,常在蕉叶上纵横挥洒,还把自己的茅庵取名“绿天”。贺铸如果真的在蕉叶上题诗,仍会写到芭蕉吗?
清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盛夏某日,“扬州八怪”中以画鬼知名的罗聘去拜望师父金农,走进师父居住的三祝庵,被眼前的一幕逗乐了。只见几株芭蕉树下,金农光膀子坐在一把交椅上,低垂着光光的大脑袋,正鼾声大作,手里的蒲扇也歪在一边。在他背后的一株芭蕉树下,一个小童坐在地上,背靠树干也进入了梦乡。
罗聘的形象塑造能力其实是超过师父的,他不仅善于画鬼,更善于画人。罗聘拿起画笔,一会儿就把这一幕画出来了。金农醒来后,看到了自己的画中形象,既觉得有趣,也触发了他的诗心和哲思,就提笔在画上题跋道:“先生瞌睡,睡著何妨。长安卿相,不来此乡。绿天如幕,举体清凉。世间同梦,惟有蒙庄。”
金农说:在芭蕉撑起的清凉绿天下,我的睡乡,就如庄周梦蝶,不为形役,不为物累,逍遥自得,与物同化。那些被名缰利锁束缚的长安卿相,哪里能梦到这重天地呢?金农还有诗道:“是谁辟得径三三,蕉叶阴中好坐谈。敛却精神归寂寞,此身疑是绿天庵。”在蕉荫中与客闲谈,收束心神,“寂兮寥兮”,就是清凉世界。
金农很喜欢画芭蕉、写芭蕉,芭蕉这种充满哲思和诗意的植物,触发了这位“以冬为心”者的诗心禅意。他有《大蕉叶砚铭》云:“芭蕉叶,大禅机。缄藏中,生活水。冬温夏凉。”还写了《芭林听雨》:“翠幄遮雨,碧帷摇影,清夏风光暝。窠石连绵,高梧相掩映。转眼秋来憔悴,恰如酒病,雨声滴在芭蕉上,僧廊下白了人头,听了还听。夜长数不尽,觉空阶点漏,无些儿分。”他的《蕉林清暑图》上,几株蓊郁繁盛的芭蕉和翠竹掩映而生,怪石立在芭蕉根畔。画上题诗:“绿得僧窗梦不成,芭蕉偏向竹间生。秋来叶上无情雨,白了人头是此声。”他在雨打芭蕉中,感受着时光的无情、生命的短暂。
任伯年也给吴昌硕画了一幅《蕉荫纳凉图》,画中,赤裸上身的吴昌硕大腹便便,手持蒲扇坐在蕉荫竹榻上,神态惘然,若有所思。吴昌硕题诗说:“天游云无心,习静物可悟……蕉叶风玲珑,昨夕雨如注。青山白云中,大有吟诗处。”生活中要面临各种挫折和烦恼,而静坐纳凉的这一刻,却可以神游物外,暂得逍遥。
蕉心舒卷
芭蕉阔叶易承雨,雨声淅沥,最易引发人的愁思。所以王维云:“雨打芭蕉叶带愁,心同新月向人羞”,吴文英《唐多令》说:“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古代诗人又总是把芭蕉和美人联系在一起,白居易写道:“绿桂为佳客,红蕉当美人。”罗隐写道:“芭蕉叶叶扬瑶空,丹萼高攀映日红。一似美人春睡起,绛唇翠袖舞东风”。
陈洪绶的《蕉林酌酒图》里,两株芭蕉舒展着肥阔的枝叶,郁郁葱葱,撑起一片“绿天”。玲珑假山前,石案横陈,高士端坐案边,手中犀角杯泛着温润光泽,目光投向虚空,似在沉思中与天地对谈。
画面下方,一位靓妆仕女斜坐于阔大蕉叶上,正将布囊中的菊花轻倾入酒缸,金黄花瓣簌簌坠落,与清冽酒液相拥。另一侧,一位仕女手捧酒壶,款步走向燃着赤红火焰的铜炉,炉上温酒正沸,她的身影轻盈如蝶,正要去把酒注入壶中。
繁茂的芭蕉叶间,一朵红葩悄然绽放,艳色与碧叶相映成趣。炉中火焰跳动,酒香混着菊与花的清芬在空气里氤氲,美人动作曼妙如诗——这般良辰美景,却是转瞬难留。
再看唐寅的《蕉叶睡女图》,一位少女侧卧在硕大的芭蕉叶上,手托香腮,沉沉入梦。她的面庞秀逸如月下梨花,眉眼娴静似秋水含烟,睡得像初生婴儿般恬静,仿佛连鼻息都轻得听不见。
唐寅只在画角落下自己的名款,仿佛再多一笔都是赘余。倒是好友王宠在卷后题诗:“小小金莲步玉苔,晚晴闲过玉阶来。芳心不比蕉心卷,未向风前一展开”,道出少女恰是丁香初结、情窦初开的妙龄,有卷缩如蕉心般的春情。文徵明之子文彭亦题《苏幕遮》一首,“柳绵飞,蕉心卷,绿暗红稀,又是韶光换”“欲教梦向高唐巘,云水茫茫,何处寻得见”,将那份藏在梦里的心事,写得缥缈又缠绵。
画中的少女,身下蕉叶舒展如茵,心头情事却缄口如瓶。好花易谢,春光易老,怀春少女的梦,大抵总带着几分旖旎的缱绻,又掺着些许婉转的忧伤,正如被千古诗意浸润的“蕉心”,一半是待展的期盼,一半是深藏的温柔。
明代孙蕡在《闺怨》里写道:“夜雨偏伤独睡情,芭蕉点点助寒声。分明隔著窗儿纸,直向心头滴到明”,雨滴蕉叶的声响,幻化成心头的幽情;李清照在《添字采桑子》中咏叹:“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蕉叶的舒展与心事的隐秘,原是这般相映相生。
虽然时光无情,但芭蕉已经展示了华年中的曼妙身姿,把幽微的情事倾诉给了风雨。纵使“中无有坚”,秋冬的肃杀之气会让它枯萎,但芭蕉的心没有死,经过暂时的寂灭,来春仍会高扬生命的旗帜,撑起一片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