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7-21 14:47
山阴道上,远道朝山者总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一百多年前,陈独秀在杭州作有一首诗《灵隐寺前》:
垂柳飞花村路香,
酒旗风暖少年狂。
桥头日系青骢马,
惆怅当年萧九娘。
在杭州,陈独秀有过一段诗酒豪情生活,与马一浮、沈尹默等一干好友常畅游于西湖山水间。他曾作《西湖十景》,有诗十首,可惜均遭佚失,现仅存《灵隐寺前》。诗名虽与佛门之地有关,却烈焰为烈焰,清凉为清凉,比白居易的“疏狂属年少”更奇气散落,让人非但不敢轻视年轻的狂放,还会不由爱上这少年般的肆意与热烈。
壹
我最初印象还只停留在亚东图书馆1922年出版的《独秀文存》,作为那个时代的先觉者和思想启蒙者,在万马齐喑的死寂中,《文存》篇篇气势沛然,如少年手中射出的一支元气淋漓的响箭,刺穿黑暗,唤醒了一代人。倘若再读一读《夜雨狂歌答沈二》,又会忍不住惊叹,比起离弦的响箭,它来得还要响彻,抑或说就是震若惊雷。
这首七言诗,是赠友之作,也是忧时感世之作,是降临在夜雨里的诗性宣言。全诗瑰丽奇诡,意象纷呈:黑云、飞龙、雷师、灵琐、玉狗、烛龙、伯强、竹斑、浮山、雪峰、岣嵝、星斗、金粟、鬼母、黑风、羿、康回……这些奇特的山川风物和神魔,喻义直指魑魅魍魉横行人间,更有诗人腾跃在天,“两脚踏破九州九”的豪迈,摧枯拉朽的磅礴气势里是一等胸襟,一等才识。《夜雨狂歌答沈二》作于1915年,这是一个大时代来临的前夜,这年陈独秀在上海创办了《青年杂志》,即后来掀起万丈狂澜的《新青年》。整整110年了,《新青年》第二卷第一号巨幅封面,宛若被定格的瞬间,如今就矗立在北京箭杆胡同的陈独秀旧居。
相比于他众所周知的身份,诗人陈独秀从来不是关注的焦点。生前,陈独秀的诗作从未结集出版过,散佚不少,现尚存世的仅一百余首。李大钊对此有过评论:“仲甫平生为诗意境本高,今乃如‘大匠傍观,缩手袖间’。窥其用意,盖欲专志于革命实践,遂不免蚁视雕虫小技耳。”
那一代人学问根底深厚,论起写诗挥墨,格调都不低。就算缩手袖间,也是难掩风华。早年,陈独秀作有一诗《存殁六绝句》。据章士钊回忆,上世纪50年代,他见到周恩来总理,“偶及旧事”,周总理对《存殁六绝句》“犹能朗诵不误”。王森然在上世纪30年代所著《近代二十家评传》评陈诗“雅洁豪放,均正宗也”,称陈独秀“二十年前亦中国最有名之诗人也”。陈独秀曾书赠友一诗联:“坐起忽惊诗在眼,醉归每见月沉楼”,首句是由祝允明诗化用而来,次句是陈独秀在杭州作的旧句。不知王森然作诗评时,是否有惊醉之感。
然陈独秀又有别于诗人。他一生多劫难,经历过五次被捕、四次坐牢、八次通缉。历史的尘烟里留下了这张照片:手持“B9523”狱牌的陈独秀,面容清癯,目光炯然,虽身陷囹圄,却是壮怀凛凛之气。后来,陈独秀再次入狱,重拾诗笔,创作了组诗《金粉泪》。56首绝句以“放弃燕云战马豪,胡儿醉梦倚天骄。此身犹未成衰骨,梦里寒霜夜渡辽”开篇,“自来亡国多妖孽,一世兴衰过眼明。幸有艰难能炼骨,依然白发老书生”收尾,首尾呼应两首诗中都有一个“骨”字,是诗之眼,也是诗人风骨的映照。其他54首,则以嬉笑怒骂皆成诗的独特风格,一事一诗,或感愤,或嘲讽,或鞭挞,如波涛汹涌。据说,《金粉泪》现珍藏于上海一大纪念馆,可惜我前去都未能见到。
贰
作为《新青年》同人,鲁迅对陈独秀和胡适有过形象的比喻:“假如将韬略比作一间仓库罢,独秀先生的是外面竖一面大旗,大书道:‘内皆武器,来者小心!’但那门却开着的,里面有几支枪,几把刀,一目了然,用不着提防。适之先生的是紧紧的关着门,门上粘一条小纸条道:‘内无武器,请勿疑虑。’”这段话十分有名,鲁迅识人老辣,向来世事洞明。陈独秀的前半生慷慨昂扬,后半生沉郁顿挫,英雄老去,磊落光明、豪放耿介的秉性却一点没变。蔡元培评价说:“近代学者人格之美,莫如陈独秀。”此言诚然。诗如其人,人如其诗。读陈诗,有气度襟怀的四溢,也有他心性、近况和喜好,带着倨傲的神采,尽在其中。
“贯休入蜀唯瓶钵,久病山居生事微。岁暮家家足豚鸭,老馋独羡武荣碑。”
自1938年8月流寓江津,陈独秀在这里度过了人生最后四年,这首诗俨然是他贫困生活的真实写照。老友潘赞化看望他,他一再挽留老友吃完午饭再走。结果,潘赞化吃了一顿马铃薯宴。下酒的菜是干辣椒炒马铃薯丝,吃饭的菜是马铃薯片、马铃薯条,主食还是马铃薯。相别时,陈独秀依依不舍,潘赞化差点流下眼泪,他心里清楚,陈独秀来日无多,过不了两三年了。世交晚辈葛康素探望陈独秀,写文章道:“先生老矣,着布衣,须发斑白,惟精神矍铄,尚未失少年豪俊之气。”潘赞化和葛康素所言皆为忆旧,没有多少微言大义,两者文字互见,颇为传神。陈独秀不是没钱,他是不要别人的钱。蒋介石没少派人送钱给他,许以高官厚禄,均被他拒绝。
江津四年,陈独秀将全部心血都放在了文字学的研究和著述。《寄沈尹默绝句四首》一诗中,有“不辞选懦事丹铅”者,即指他正在撰著《小学识字读本》一事。古称“小学”的汉语言文字学,实为大学问。二十多年前我在老师家中见到一本《陈独秀音韵学论文集》,深为震撼,我那时不晓得他是书法大家,更不晓得他还是研究汉语言文字学的大学者。在南京狱中,他撰成《中国古代语言有复声母说》《实庵字说》《古音阴阳入互用例表》等多篇文字学论著,而撰著这部学术力作,也始于狱中,经历了十个年头,直到病逝还未完成。那时的江津,“敌机每日光顾,江津城天天有警报,人心慌乱”,著作草稿又遭盗窃,而他常左耳轰鸣,右脑阵痛,“写信较长,都不能耐”。我起初不甚理解陈独秀为什么要写此书?在干戈满地的乱世,抱病困居在西南一隅,已是不易。后来在他与友人信中,读到“识文字善教育之道”“以竟《新青年》之未竟之功”,不由慨然,苦境下著出的每一个字,字字得来皆是血,烈士暮年,仍独秀于生命的黄昏,独秀一生,一生独秀,真是斯如其名。
叁
夜读《陈独秀诗存》,纸质书页上的诗是孤秀的。“诗之为道,性情与学问合而成家”,从这个角度讲,陈诗自成一格,时风神隽秀,时哀婉歌哭,时弘毅豪迈,时苍凉沉郁,无论是他年轻时所作“男子立身唯一剑,不知事败与功成”“入世莫尊小乘佛,论才恸惜老成心”;还是最后十年写下的这些诗作:“孤桑好勇独撑风,乱叶颠狂舞太空”“沧溟何辽阔,龙性岂易驯”“相逢须发垂垂老,且喜疏狂性未移”“作歌告少年,努力与天争”,衰病的皮囊裹着未变的诗心,读《诗存》,犹若阅读他的一生,让人欲说还休。诗性的光芒,大抵经时间沉淀,生辉的则愈加生辉。若说诗的魅力,实则是人的魅力。这也印证了这一诗论名句:“有境界,则自成高格”。如果没有这些诗章,我们无法凝望他精神的辽阔。对诗人而言,写诗的意义,正如生命本身。唐诗里有“青山几万重”,比之陈诗,又何尝不是。
前几日读《万寂残红一笑中》,这部追忆之作,为蒋勋纪念“我们敬爱的台静农老师”所著,皇皇一书,披文入情,道尽了一个时代的繁花与残红。台静农写字给蒋勋,落款为“兄”。这让蒋勋惶恐不已,台静农笑着说,陈独秀比他父亲还年长,写字给他也称“兄”,说完即哈哈大笑。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逝去的时间以另一种方式复活,像冥冥之中的联结,也有接续不息的况味。陈独秀与台静农在江津相熟不过四年,对他产生深远影响,却是无人可及。1946年,台静农渡海去台,他的忘年交“仲老”逝世已有四年了。他随身带走了陈独秀留给他的书信、诗稿手迹、对联、亲笔题赠的未完成手稿《实庵自传》,就连信封这样的只字片纸都没落下。在当时政治气氛肃杀的台湾,台静农一直处于被特务盯梢的危险境遇。他没有为避祸烧了这些书札以求自保,后来解禁,他也没拿去拍卖赚大钱,而是将它们珍藏长达半个世纪。
台静农去世后,《台静农先生珍藏书札》出版行世。人们才知晓他与陈独秀有着怎样刻骨铭心的情谊。若说这世间多薄凉,却有这样的深情沉吟抵过岁月漫长。这些书札也由此珍藏下了一段历史,让后人得以看见它们至今仍鲜活地存于纸笺,与墨气淋漓的翰墨浑然一体,笔墨暗香,恍在咫尺。
被誉为“台湾书法第一家”的台静农,有两枚常用印章,一个是“澹台静农”,一个是“身处艰难气若虹”。前者是夫子自况,后者则出自陈独秀在南京狱中时,为前来探望的刘海粟挥毫赠写的一副诗联:“行无愧怍心常坦,身处艰难气若虹”。当年陈独秀书此联时,何曾想到这七个字后来到了海峡那边,被一刀刀刻在了一枚孤悬海外的印石上,成了台静农自我心境的表白,还有那深埋在心里无法忘却的纪念。
作为安徽同乡,陈独秀于台静农,俨然是远方的故乡,这不单是地域,更有精神坐标的双重含义。
晚年,台静农撰有《酒旗风暖少年狂——忆陈独秀先生》一文,写得情衷而思深。江津往事在他笔下历历在目,音容笑貌一幕幕重现,皆为时代风云,为后世留存了暮年陈独秀的日常瞬间:“晚饭后,我们父子陪他聊天,他谈笑自然,举止从容,像老儒或有道之士,但有时目光射人,则令人想像到《新青年》时代文章的叱咤锋利。”
到底是大家,更不枉为忘年知己,一题一文皆入先生神韵。后人思之而难以及之,恰如唐人钱起诗云:“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