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刀之吼
2025-07-21 21:32 来源:  北京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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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全国武装的弟兄们,抗战的一天来到了……”这是一首让我从小唱到大的歌。还是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在草原小城,我的音乐老师张雅娴在教我们唱《大刀进行曲》后说:“我给同学们讲讲写这首歌的麦新叔叔吧。”

“老师,我知道麦新的。”一位男同学举起手,站起来说,“我姥爷家就在开鲁的麦新。”

全班同学哄堂大笑,把目光都投向那个脸涨得通红的男生身上。

“别逗了。”有女同学在下边讥笑说,“麦新是人,又不是地方,你懂不懂呀。”

“同学们静一静。”张老师摆了摆手,“这位同学说得也没错,前一个麦新指是人物,后一个麦新指是以烈士命名的地方。”

从那天起,我从老师口中得知这首歌的作者是上海人,但他的墓碑却坐落在了2000公里之外的科尔沁草原。

记得小学五年级时,我们班参加“庆六一歌咏比赛”,合唱的就是这首歌:“……前面有东北的义勇军,后面有全国的老百姓,咱们军民团结勇敢前进!看准那敌人,把他消灭,把他消灭,冲啊!”30多个扎着红领巾的小学生,在露天舞台上,扯着嗓子唱着吼着,那激昂的音符,是那般铿锵,唱得我们激情撞满怀,还捧了个二等奖的奖杯。那一年我11岁,生活在无忧无虑的儿童时代。我那会儿想:麦新叔叔在11岁时的生活是个什么样子呢?

多少年后,我从麦新写的自传里找到了答案:“五卅时我正11岁,在上海一家工部局的外国式学校——格致公学读书,亲耳听到南京路上的枪声,亲眼见到罢课、罢市等情况,这给予我很大的刺激,使我对帝国主义有愤恨的思想。也是11岁那年,麦新的父亲去世了,全家生活一下子跌入到低谷,自己读书也全靠母亲缝洗做工为生了。

少年麦新就生活在一个内忧外患的年代里。1925年的5月间,上海、青岛的日本纱厂先后发生了工人大罢工,遭到日本帝国主义和北洋军阀的残酷镇压。515日上海内外棉第七厂的日本资本家枪杀了工人顾正红,并伤及十多个工人。29日青岛工人被反动当局屠杀8人。530日,上海上千学生在公共租界各马路分头做街头抗议和演讲,一百多名学生在租界遭到洋巡捕抓捕,激起上海学生和市民的冲天怒火,上万人聚集在南京路老闸巡捕房外抗议呐喊。巡捕们向群众开了枪,许多人倒在了血泊中,这就是震惊中外的五卅惨案。

一粒仇恨的种子,从那一刻起,就埋在了麦新的心田,在慢慢地发芽生长,人也一天天长大了,开始投身到了抗日救亡的洪流中。他17岁那年,“九一八”事变爆发,大好东北河山惨遭沦丧,他痛心疾首;他19岁那年,中国军队第29军大刀队在长城喜峰口夜袭日军一战成名,读到报上诗歌:大刀大刀,雪舞风飘,杀敌头颅,壮我英豪,他拍手称快;他23岁那年,爆发了“七七事变”,29军在卢沟桥打响了全面抗战的第一枪,大刀队再建奇功,他心潮澎湃。身居上海里弄亭子间的麦新再也坐不住了,热血在追随黄浦江的波涛奔涌,案头灯光也伴他激情闪烁,映照着他那握紧的笔,一句句歌词,一行行音符在谱纸上流淌。他仿佛听到遥远的北方传来《松花江上》的悲歌,他似乎看到大刀飞舞砍向日军的头颅……

麦新落笔写下“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之时,分明感受到了血沃中华的壮怀激烈,那些撂下锄把的大手,挥舞着一把把大砍刀,砍向涌入国门的豺狼,刀刃砍卷了,豁口处却迸出更凌厉的寒光。随之的每句歌词都犹如壮士呼出的怒吼,每个音符都宛如英雄飞舞的大刀。麦新猛地推开窗子,遥望山河破碎的漫漫长夜,一遍又一遍唱着这首呕心沥血之作,泪水止不住地从眼眶涌了出来。自古有“悲愤出诗人”之说,可我要说,悲愤也同样出作曲家。麦新的满腔激愤化作了大刀的悲壮之歌,成为了一首传世的千古绝唱。

《大刀进行曲》,一首唤醒民众救亡图存的歌,一首人民音乐家成名的歌。半个世纪前,少年的我就这般想过:麦新叔叔真了不起,什么时候,我一定要去他生长过的地方看一看,到烈士留下过足迹的土地走一走,去实地回味一下麦新叔叔那气吞山河的歌声。

那年我出差到上海,特意去了黄浦外滩边上的文庙路215号。那儿的文庙有700多年历史,是上海唯一祭祀孔子的庙宇,也是《大刀进行曲》的首唱地。193788日,为挽救祖国危亡,上海有50多个群众歌咏团体1000多人,在文庙举办国民救亡歌咏协会成立大会暨救亡歌咏大会。《大刀进行曲》第一次以合唱的形式亮相在公众面前。演出前,麦新又对歌词略做了改动,去了献给二十九军大刀队副标题,让整首歌更具广泛性;将原二十九军的弟兄们改为“全国武装的弟兄们;将咱们二十九军不是孤军,改为咱们军民团结勇敢前进,使之歌词更具影响力。麦新在现场找了根细木棍,站在露天舞台上指挥了这首大合唱。那壮怀激烈的歌声回荡在阴云密布的上海上空,他手中的木棍“指挥棒”像大刀般地飞舞,仿佛是在抗日战场与日寇拼杀,激情深处,他竟将那根木棍甩断了。

我久久伫立在喷发过抗日怒火的文庙,昔日孔庙的“温良恭俭让”,完全让“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的怒吼歌声淹没了。我似乎看到上海燃烧起的烈焰,我好像听到黄浦江怒涛的咆哮。五天后,淞沪会战爆发,麦新与市民走上街头发起募捐,为前方将士赶做大刀。一首《大刀进行曲》迅即风靡全国,千千万万爱国青年唱着这首歌,走上了抗日救亡战场。

也就在那一刻,我想到王磊先生叙事长诗《大刀歌》的诗句:“案头大刀鞘里啸,笔端音符纸上吼:民族恨,亡国仇,谱进战歌砍敌头。心底沉雷一声响,眼中迸发炮火光,大刀砍落鬼子头,怒浪滚滚黄浦江……”王磊是当代诗人,也是刘绍棠的北大同窗好友。他毕业后来到了内蒙古,与麦新一样把忠骨埋在了科尔沁草原。他这部《大刀歌》就是以麦新烈士为原型创作的叙事长诗。1978出版时,我正在大学读书,热衷于写诗。一次慕名到府上拜访先生,得到了《大刀歌》签名本。我大喜过望,捧读到深夜,竟毫无睡意。我读到了“我爱大刀也爱歌”,也读到了“老麦就是一把刀”,顿觉王磊先生是在写诗,也是在写爱。他在谈及创作初衷时对我说,“我在儿时就喜欢唱麦新的《大刀进行曲》,当了新四军后,每每在行军途中唱起它,就浑身有力量。”他对麦新壮烈牺牲的描写,字字泣血,气壮山河。

记得那天,我在王磊家聊到很晚,他谈起在上海文庙演出《大刀进行曲》后的第二年,麦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两年后,麦新奔赴延安,被分配到延安鲁迅艺术学院音乐系工作,担任过延安作曲者协会干事会的干事、边区音乐界抗敌协会执委、鲁艺音乐系书记等职,先后创作了《向前冲》《马儿真正好》等抗战歌曲六十余首。19458月,麦新随陈毅赴华东一带工作,后又转赴东北,随中共阜新地委到达哲里木盟,先后担任过中共开鲁县委委员、宣传部长组织部长等职。194766日,他在县委开完会,与通讯员王振江、赵明贵三人骑马返回第五区的路上,遭遇土匪袭击,不幸牺牲,年仅33岁。麦新的热血洒在了科尔沁草原,引发草原人民对他的怀念,他牺牲的地方被命名为麦新镇,还为他建了烈士纪念碑。

为创作《大刀歌》,王磊来到开鲁,一头扎进了麦新镇,与当年和麦新一道搞土改的乡亲们和干部朝夕相处,又前前后后十余次往返通辽和开鲁之间,寻找创作素材,最终成就了《大刀歌》这部优秀作品。

我去上海之前,曾与病榻中的王磊先生通过一次电话。他告诉我,到了上海一定要去两个地方,一个是黄浦区的文庙,一个是杨浦区的开鲁路。“开鲁路?”我惊讶地说,“我还是头一次听说上海还有这条路呢。”

“是啊,上海人好啊,没有忘记他们的优秀儿女长眠在了那片土地。” 王磊先生深情地说,“开鲁人好啊,也没有忘记为百姓谋解放,谋幸福的麦新烈士”

我来之前查阅了相关资料,在《上海地名志》有这般记载:“杨浦区的开鲁路因麦新牺牲在内蒙古开鲁县而得名。”我走在那条仅有615米长的街路上,却感到这条路很长很长。这是一条麦新烈士的成长之路,英雄从黄浦江边出发,走到了延河两岸,又转战到西拉木伦河畔,一路陪伴的尽是奔流不息的涛声。麦新为中华民族的解放而慷慨高歌,最后长眠在美丽的科尔沁草原,那里相伴英灵的有开不败的马莲花,也有望不到边的绿色大草原。

十几年前,我故乡科尔沁,来到了一个久久挂念的地方。我熟悉他的名字“麦新”,我陌生变迁中的“麦新镇”。那天,我与友人来到一片绿色旷野,南隔西拉木伦河,北依新开河,沿岸绿荫簇拥着麦新烈士陵园,一路五颜六色的鲜花正逢盛开季,宛若一道道彩练,迎着夏风徐徐舞动。在百花丛中,我一眼便看到了那片紫色的马莲花,开得凛然,开得大气,开得淳朴,开得素洁。

走进陵园,我顿然有了神圣的感觉。麦新墓前的石碑镌刻有原中国音协主席吕骥所题麦新烈士墓五个大字,碑额上刻有象征大刀进行曲的图案。我伫立在“人民音乐家麦新”雕塑前,耳畔响起了《大刀进行曲》的旋律。

我凝神麦新的金色雕像,但见他一身戎装,高高扬起右手,目光炯炯地望着远方,依然那么年轻。我不由想到深深嵌入我儿时记忆中的那一堂音乐课,我第一次听到了麦新叔叔的故事,而今当我伫立麦新雕像前,心潮难平,又默然唱起了“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我心头倏然一热,恩师王磊怀念麦新的诗《紫色的马莲花》又浮现在眼前:“枪声已经停息,硝烟还在弥漫,背靠战马遥望远方,亲吻着草原紫色的马莲。啊,马莲,马莲,我异乡的骨肉姐妹。假若有一天我战死在沙场,热血也要流进你的心田……”这首诗写在麦新牺牲35周年的日子里,那一天王磊陪麦新的老战友吕骥、孟波、孙慎、程迈一行来到麦新长眠的那片原野,采撷了大把马莲花,安放到烈士墓碑前。

多年后,我把这段往事写进了即将出版的《王磊传》中,书中还提到王磊先生曾深情地对我说过的一段话:“这首诗写于19826月,一度还被误传为麦新所作。那天,我陪吕骥主席去拜谒麦新墓,车行至广袤的科尔沁草原,一路炎热而寂静。在通往麦新路旁的大甸子上,盛开着马莲花,紫色的花朵朴素可亲,多像他啊——献身于草原……”

一个酷爱祖国的大音乐家,一个以音乐唤醒民众的革命者,一个把青春献给草原的共产党人,是永恒不朽的,人们永远不会忘记麦新的名字,他就像紫色马莲花,年年岁岁盛开不败。我喜欢紫色马莲花的高洁,像烈士的性格,酷暑不能使她逃避,风雨不能使她屈服。她生长在贫瘠的次生沙地上,经历了冬日的摧残,只要春天一缕阳光,就最早地从枯草中钻出来,绽放出紫色的蓓蕾。

放眼麦新大地,到处盛开紫色的马莲花,那是英雄上马的地方。到如今:贫瘠的沙地变成了美丽的果园,“草原圣果”香飘百里;荒芜的盐碱地变成了优质的稻田,“稻田鱼蟹”远近闻名。走进麦新镇的村村屯屯,到处田成行、树成林、林成网、渠相连……也就在那一刻,我似乎听到了漫山遍野对英雄的呼唤:

大刀之吼歌一曲,

烽火淬魂振乾坤。

血染山河铭青简,

浩气长啸励来人。

作品来源 中国纪检监察报,原名为《不朽的战歌》,本文略有改动。)


作者:

剑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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