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7-28 17:42
近日,考古领域披露的发现于青海扎陵湖畔的“秦昆仑刻石”,引起了人们对秦代乃至战国时期秦国刻石的广泛关注。其实,在100多年前的清末民初,金石拓本的收藏与研究曾是知识阶层的一项“顶流”活动。鲁迅先生也在这方面下过大功夫,他的藏品中就包括秦国石鼓文拓本,以及秦泰山刻石拓本。
对战国石鼓文的关注
鲁迅喜爱搜集金石拓本可以追溯到他的青年时代。自1909年从日本回国后,鲁迅就热衷于搜集汉魏六朝的古砖瓦当和碑刻拓本,并研究上面的文字和图像。他曾在老家绍兴附近进行考察并拓碑。1912年赴北京教育部供职以后,则开始大量购求和整理金石拓本,并一直持续到他临终前夕。
北京鲁迅博物馆现存有鲁迅收藏的历代金石拓本5100余种,6200余张,数量之庞大,仅次于他的藏书数量。其主要类型大致可以分为三类:一是刻石类,即碑碣、汉画像、摩崖、造像、墓志、阙、经幢、买地券;二是吉金类,即钟鼎、铜镜、古钱;三是陶文类,即古砖、瓦当、砚、印。
其中,石鼓文拓本是鲁迅购藏碑拓中年代最早的一种。鲁迅《壬子日记》(1912年)6月载:“二十五日,雨,傍午霁。午后视察国子监及学宫,见古铜器十事及石鼓,文多剥落,其一曾剜以为臼。中国人之于古物,大率尔尔。”“二十六日,上午太学守者持来石鼓文拓本十枚,元潘迪《音训》二枚,是新拓者,我以银一元两角五分易之。……”
学宫即孔庙,与国子监毗邻,庙中藏有周代祭器及石鼓。当时教育部拟在国子监设历史博物馆,此项工作属社会教育司第一科职责,鲁迅时任社会教育司第一科科长,因此前往视察。
这就是现存鲁迅日记中,有关石鼓及石鼓文拓本的最早记录。石鼓系先秦遗物,共10个,由坚硬的花岗岩凿刻而成,因其形似鼓,故俗称石鼓。最早于唐太宗贞观年间发现于宝鸡陈仓。石鼓上镌刻着秦始皇统一文字前的大篆,即籀文,通称石鼓文,其内容系君王贵族们的征旅渔猎,反映了当时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状况。因铭文中多言渔猎之事,故又称石鼓为猎碣。原石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目前学界主流倾向于认为石鼓文系战国时期秦国所刻。
鲁迅日记中的“元潘迪《音训》二枚”是指《石鼓文音训》碑的拓本。北京故宫的宁寿宫,现改作“石鼓馆”,馆中除了陈列着石鼓原石十件之外,还有一块碑刻,即《石鼓文音训》碑。此碑刻于元代至元五年(1339年)五月,由潘迪整理并书丹,碑额为篆书“石鼓文音训”五字,音训的内容为石鼓文的释文、音义及宋时郑樵、施宿、薛尚功、王厚之数家对石鼓的排序。
《全元文》有这位潘迪的小传:“潘迪,字履道,一字牖民,元城(今属河北)人。历监察御史、国子助教,升国子司业、礼部尚书。以正议大夫、集贤直学士致仕,著有《春秋庸学述解》《六经发明》《格物类编》。”潘氏据旧拓本考订石鼓文字,所缺之字,均以“○”标识。并在跋尾简述了石鼓的流传经过:“右石鼓文十,其辞类风雅,然多磨灭不可辨。世传周宣王猎碣初在陈仓野中,唐郑余庆始迁之凤翔。宋大观中,徙开封。靖康末,金人取之以归于燕。圣朝皇庆癸丑始置大成至圣文宣王庙门之左右。”《石鼓文音训》刻成之后,影响极为深远。明清至民国时,学习篆书者多取《石鼓文音训》通晓其意。有不少石鼓文善本将《石鼓文音训》拓本附装于后。
由于风化剥落与人为损坏的原因,刻石随着时间推移,越到后期存字越少、字迹越模糊。所以刻石拓本一般早期更佳,后期(即新拓者)较劣。石鼓文宋代拓本上尚有四百多字,到清末时“新拓者”就只剩二百多字了,“曾剜以为臼”的一鼓,每行只存下边四个字,而更有一鼓,已经一字不存。由于1912年所购石鼓文拓本十枚,元潘迪《音训》二枚,是“新拓者”,释读有一定的困难,所 以 鲁 迅《乙 卯日 记》(1915年)3月有下述记录:“六日,昙。……下午往留黎厂买《金石契》附《石鼓文释存》一部五本,《长安获古编》一部二本,共银七元。……”《金石契》与《石鼓文释存》均为清代书法家张 燕 昌(1738-1814)所 著。张燕昌曾至宁波天一阁(藏有北宋拓石鼓文善本),摹石鼓文。事隔三年之后,鲁迅购买“《金石契》附《石鼓文释存》一部五本”,表明他对石鼓文的研究仍在进行当中。
持续求购秦泰山刻石拓本
除了石鼓文,鲁迅还收藏有秦泰山刻石的拓本。但与搜集石鼓文拓本主要集中在1912至1915年之间不同,鲁迅对秦泰山刻石拓本的购求活动持续了二十年之久。
鲁迅《甲寅日记》(1914)“甲寅书帐”记有:12月27日购“泰山秦篆二十九字一册”,价银二角五分。三年后,《丁巳日记》(1917年)4月载:“一日,晴。午后往图书分馆访子佩。往留黎厂付表拓本,并买《泰山秦篆残石》一枚、《李氏像碑颂》一枚、《成公夫人墓志》一枚,共银二元。……”又十六年后,1933年日记的书帐载:当年1月15日“景印秦泰山刻石一本”,价银一元二角。“景印”即今之“影印”。
秦泰山刻石分为两部分,前半部分“始皇刻辞”刻于秦始皇二十八年(前219年),后半部分“二世诏书”刻于秦二世元年(前209年)。两刻辞均为李斯撰文并书丹,属小篆书法作品。秦泰山刻石原石四面均有刻词,总共222个字。现仅存秦二世诏书10个残字,即“斯臣去疾昧死臣请矣臣”,又称“泰山十字”。
据文献记载,宋政和四年(1114年)刻石尚在岱顶玉女池上,可认读的有146字,漫灭剥蚀了76字。明嘉靖年间,此石被移置碧霞元君宫东庑,当时仅存二世诏书4行29字,即“臣斯臣去疾御史夫臣昧死言臣请具刻诏书金石刻因明白矣臣昧死请”。清乾隆五年(1740年)碧霞祠毁于火,刻石遂失。嘉庆二十年(1815年),时人在山顶玉女池中搜得残石2块,尚存“斯臣去疾昧死臣请矣臣”共10个字,遂将残碑嵌于岱顶东岳庙壁上。道光十二年(1832年),东岳庙墙坍塌,残石被移到山下岱庙。
秦泰山刻石传世拓本当以明人无锡安国所藏宋拓本为最早,计存165字,另一本存53字,均流至日本。秦泰山刻石历代多有摹刻拓本,现存清聂剑光摹刻的明拓本29字和徐宗干摹刻的旧拓本29字两块刻石,均陈列于岱庙碑廊。所谓摹刻拓本,并非从原石拓制,而是依据原石拓本复制刻石之后再拓制,故与真迹相差较远。鲁迅1914年所购“泰山秦篆二十九字一册”,价格低廉,仅二角五分,大概率是摹刻拓本。鲁迅应是对此拓本不满意,所以后来持续购求。1933年1月15日购买影印秦泰山刻石一本,价银一元二角,比较昂贵,应是善本。
鉴藏对鲁迅的三方面影响
鉴藏秦刻石对鲁迅形成的影响,大致可以从三个方面来理解。首先是文学方面。1926年和1927年,鲁迅先后在厦门大学、广州中山大学讲授中国文学史课程,在课程讲义(后来定名为《汉文学史纲要》)的第五篇《李斯》中,他就以《泰山刻石文》为例,专门谈到李斯的文采:“二十八年,始皇始东巡郡县,群臣乃相与诵其功德,刻于金石,以垂后世。其辞亦李斯所为,今尚有流传,质而能壮,实汉晋碑铭所从出也。如《泰山刻石文》:皇帝临位,作制明法,臣下修饬。二十六年,初并天下,罔不宾服。亲巡天下黎民,登兹泰山,周览东极。从臣思迹,本原事业,祗诵功德。治道运行,诸产得宜,皆有法式。大义休明,垂于后世,顺承勿革。皇帝躬圣,既平天下,不懈于治。……昭隔内外,靡不清净,施于后嗣。化及无穷,遵奉遗诏,永承重戒。”
《汉文学史纲要》从汉文字的产生讲起,到汉代司马相如、司马迁为止,一共十篇。李斯能单独占据一篇的分量,可见鲁迅对其文学贡献之高度重视。对于李斯所撰《泰山刻石文》,鲁迅评价其“质而能壮,实汉晋碑铭所从出也”,可谓极其精当。值得注意的是,“质而能壮”即文辞朴实洗练而意蕴丰厚深刻,正是鲁迅文学作品的一个重要特色。在这一点上,我们不应忽略《泰山刻石文》对鲁迅的直接影响。
其次是学术方面。鲁迅对金石拓本的搜集和整理,本身是他在整理研究中国古代文化方面所做的重要工作之一。他在这方面留下了相关手稿3500余页之多,编出了《六朝墓名目录》《六朝造象目录》《唐造象目录》《石刻目录》等,其学术贡献不容忽视。鲁迅还曾计划在此基础上编著有关中国字体变迁史的专书,后因故未能实现。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鲁迅对《寰宇贞石图》的整理改编。《寰宇贞石图》是清末杨守敬所编石刻图录总集,其中第一图就是石鼓文。由于搜录的石刻拓片未严格按时间顺序编排,鲁迅认为它“极草率。后见它本,又颇有出入,其目录亦时时改刻,莫可究竟”。经鲁迅整理过后,此书面目一新,成为金石研究可靠而重要的资料。若没有对石鼓文拓本的鉴藏与研究,是很难完成这项工作的。
第三是对鲁迅书法的影响。石鼓文与秦泰山刻石在我国书法史上极为重要。石鼓文为大篆杰作,古茂遒朴,唐张怀瓘《书断》称其“体象卓然,殊今异古;落落珠玉,飘飘缨组;苍颉之嗣,小篆之祖。”明清以来,好古之士多醉心于石鼓文,习篆亦多从中取法、临摹、研究,奉其为篆学津梁。清嘉庆至民国间,从石鼓文中悟其理、通其法的书家尤多,如俞樾、翁同龢、吴昌硕等均有临石鼓或集石鼓文字的佳作问世。作为秦小篆代表作的泰山刻石,则以强劲平稳之骨力,时出飞动流走之生机,张怀瓘《书断》称其“画如铁石,字若飞动”,“其势飞腾,其形端俨”,“作楷书之祖,为不易之法”。
鲁迅整理金石拓本的一个重要方式就是“抄碑”,包括抄录文字与临写字形。他从秦代抄到隋唐,从篆书抄到隶书,又由隶书抄到楷书、行书。郭沫若评价鲁迅书法:“融冶篆隶于一炉,听任心腕之交应,朴质而不拘挛,洒脱而有法度,远逐唐宋,直攀魏晋。”这种书法风格,很难说没有石鼓文与秦泰山刻石的潜在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