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次公开!中年林徽因的英文书信,背后藏着怎样的复杂情感?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25-08-05 09:44 语音播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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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林徽因写于1935年至1940年的大量英文书信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这部分书信由林徽因外孙女、梁再冰之女于葵编注,以中英文对照的形式,收录于《林徽因全集·英文书信卷(一九三五—一九四〇)》之中。

这批珍贵的书信绝大多数从未发表。主体部分是林徽因写给自己的美国好友、著名学者费慰梅、费正清的,也有同时期林徽因致宾夕法尼亚大学美术系主任科伊尔的书信,并包括作为附录呈现给读者的梁思成致费正清、费慰梅书信,以及科伊尔致林徽因等人的书信。

这批书信所蕴含的信息量很大,立体呈现了中年林徽因的人际交往、家庭关系、思想轨迹和家国情怀。这里,我们从中择选几封从未发表的信件,以飨读者。

《林徽因全集·英文书信卷(一九三五—一九四〇)》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01

一九三五年秋,

林徽因致费慰梅、费正清信

你们俩无论谁先拿到这封信,请给对方看一看。

亲爱的慰梅、正清:

今日我独自在家,沐浴着阳光,伴着秋天的落叶,静静工作了一整天,完成了一首诗的三十三行——这是我写过的最好的诗——此外,感受着这一天,我觉得它仍然意义无穷。

随后我走进院子,收到了一封信,这信不是来自别人,正是耶鲁男生写的。信写得非常漂亮,也很用心,以至于我觉得(我们现在给他们造成的困扰大概比我们当时意识到的要多得多)。

最让我反感的是信封上写着“北平,北方中国”,天啊!日本鬼子千方百计地想要分裂我们,难道还不够吗?如今连一个善良纯真的美国男生都要把中国分作南北中国?

我认为这类不满至少应该让人知道,所以我向你们坦言。

还请不要介意。

菲丽丝

一九三五年秋

一九三四年八月,林徽因与费慰梅(左)在山西考察

02

一九三五年十一月至十二月间,

林徽因致费慰梅信

亲爱的慰梅:

你和正清各给我写了封信,向我袒露你们未曾明言的许多切身体会,你们如此真挚,给了我极大的宽慰。

我为自己写下那封古怪可笑的短笺感到内疚。你知道,我真正想表达的是,我们每个人都陷入了一种痛苦的自责情绪中。最近这些日子里,我们在一个怪圈里打转,观察着我们所面对的问题,每个人都用自己的方式默默地检验着自己的分寸感、才智、勇气、信念和力量,这些都反映在我们遇到问题时的实际行动中。为此,我们精神紧张,庸庸碌碌,日常的一举一动都变得那么不切实际。

当然,我们知道,那些长期与我们朝夕相处的好友一定会理解我们,并渴望给予我们同情和安慰。然而,此时此刻,我们似乎不应获取理解和安慰。但是,我们此刻几乎不值得被理解或安慰, 我们每个人或都希望被当前的局势彻底刺痛,感受到痛彻心扉的自我失落,自此彻底改变自己的行为,让自己更适应所处的特殊时代和环境;而不只是去埋怨那些意料之中的磨难,责怪它搅扰了我们平静安宁的生活,打乱了我们在完全不同的背景下建构的人生哲学。如果说,我们从前形成了一套应对其他时局的价值观,那么此刻培养一套新的信念与力量来对抗当下混乱的局面,尚且为时不晚。

换句话说,如果我们所受的教育是适用于黄金时代、太平盛世的,我们就应清醒地认识到,眼下的时局并非如此。倘若继续沉溺于幻想,黄金时代和安定的生活也不会突然降临到我们头上。只因我们受过教育,相信文明,我们必须为信仰而战,以便循着我们足迹的后来者可以享有安定的时代,成就一番事业——如果都坐等别人来替我们解决问题,好让我们专心从事自己的工作,那我们倒不如发明一种让生活暂停的魔法。

当然,作为孤零零的个体,我们很难对事态产生政治的和直接的影响;可是,作为整体就完全不同了,我们应当明白这一点,并好好利用这份力量。

也就是说,我们没有理由可以这样碌碌无为,而是应该沉下心来细细咀嚼、分析眼前的现实,直至我们在痛苦的失落中燃起一股斗志。

亲爱的慰梅,无论你多么渴望与我们同享喜悦、共担痛苦,我都不能将你拖进这泥淖,让你体验这失落的挫败,不是吗?

看看令我们痛心的伟大的长城,我们的祖先为了民族自豪曾经付出多么巨大的牺牲,可是再看看现在。你是否也希望我们能在民族危难之际挺身而出?我们怎么能既想拥有,却又不愿付出呢?我们怎么能既希望自己的国家完好无损、灿烂的文明得以延续传承;而当它蒙受屈辱、遭受践踏、被人欺侮之时,却又不愿为之战斗!

然而我相信,我们的胆识、胸怀和真正的智慧正在不断增长,邋遢、无责任感和愚蠢将会逐渐消散。我赞同丁文江先生的观点,比起老一辈的“一盘散沙”或是“一团乱麻”,我们年轻的一代要进步得多。

问题在于,我们是个模棱两可的“边缘案例”。我清楚我所交往的好朋友个个都正直无畏,可是我们缺少一腔热忱的天真,即那种身体力行、积极推动事物发展的稚气。我想,你大概知道我最亲爱的故友徐志摩,一架小小的飞机夺去了他的生命!!他所做的、所为之奋斗的事业远比他讲的要多得多——而他也曾屡次表达这个观点!可以说,在那些左右逢源、明智理性的人中,他是一股清流。

此时此刻,我们仍在这里。我是说,我依旧坐在这舒适宜人的房间里,只是写写自己的感受。哦,慰梅,假如有天我身处一个迥然不同的环境中工作,不知我还能否能与你这样交流。如果面临的压力越来越大,我想我会离开。写信实在不够直接。或者,你是否觉得这只是我不切实际的幻想?

可是慰梅,我不能只是枯坐在这儿,以为自己是在做一件好事,然而其实并没有。

菲丽丝

一九三五年十一月至十二月间

又及,说了这么多,而已!!

一九三四年八月,林徽因与费慰梅(中)、费正清(左侧村民身后)在山西考察

03

一九三五年,

梁思成、林徽因致费正清、费慰梅信

慰梅、正清:

我们怎么能这样呢??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实在占用了你们太多时间,一天整整五个小时。(惭愧!)

思成

我还想说,我跳上了一位男士的自行车后座,发现那位男士竟是费老爷,而我是广东梁家的太太。这要是让Nora Wen知道了,可不得了!这将彻底动摇中国文化的根基!

不过,你们俩昨晚送来那封便签实在是贴心。我爱你们,爱你们。(按照中国的辞令,这么说合适吗?)

菲丽丝

一九三五年

04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林徽因致费正清信

 

亲爱的正清:

我发现了这张旧便签纸,带有一丝伦敦的气息。一时找不到你的蓝色笔记本,便没有寄出。随信还附上几张你相机里的照片。此外,请检查一下我们目前已经寄出的全部信件,其中有一封是我写给你的,寄到横滨(是特快信件),但是信封上我没有写“转交帕瑟”,但愿你能收到。 那封信很重要。

我还收到了一封从北平寄来的信,信上的日期是二十三日。这封信写得真是太好、太妙了,虽然其中涉及了不少关于速度、作用和现代机械复杂难懂的知识。整封信的内容我都很喜欢。现在,我得去工作了,不过明天我会再写一封信空邮到上海。(事实上)我不想浪费这张白纸,我必须得写点什么,不过三个小时后我就得走了——

刚才我在思成的办公室连续工作了三个小时,头也没抬一下。此刻,里间只有我一人,窗户正好可以俯瞰天安门的院子。现在是五点三十分。夜幕开始降临,宛如一只银色的飞鸟。整座庭院一片青白,好似落了雪。正清,你看,如此美好的景物呈现在我眼前,我内心却感到强烈的不适与厌倦,喉咙尤其沉重,仿佛被一团东西噎住,令我窒息。我记得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这实在令人害怕。老金和思成都十分体贴;事实上,昨天下午老金还让我在他的房间里哭了整整四个小时,其间语无伦次地说了些话,还喝了很多茶。之后,我感觉自己有些许从悲痛中缓过来了。

寄了那封信之后。今天上午我给你们俩写了一封长信,写完又哭了一场,我觉得自己得学着振作一些。也许明天,也许慢慢过几天后,我要一天天地好起来。

我想说什么来着。哦,我很担心你的身体,走之前你没有睡好,也没有吃好。现在你上了船,而你又很容易晕船!——天啊,想想我这位北欧血统的朋友竟会晕船!你也要振作起来,在甲板上多走一走,吹吹海风,看看海鸟,眯起眼睛眺望地平线,试试这些能否让你感觉好一点。 亲爱的正清,终有一日我们会在某个地方重逢,对吗?你知道,我想那时我已步入暮年,为了能更好地做些工作,我应该会远离世人和琐事。

你看我又在胡言乱语了,是吧?别往心里去——我就像一条橡皮筋,拉得很长也不会断。

照顾好自己和我的慰梅,要尽可能地开心幸福。明白吧!我们都将会很幸福。说出这样的话我真是可笑,只是因为我又哭了。没事,我很好。感觉身体的一点一滴正在慢慢充盈着力量。

你永远的朋友,

菲丽丝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一九三四年八月,林徽因与费慰梅(右二)、费正清(右三)徒步穿越雀鼠谷

一九三五年冬,林徽因由西直门骑马归来,与费慰梅、金岳霖合影于住所前

05

一九三六年一月四日,林徽因致费慰梅、费正清信

最亲爱的慰梅、正清:

终于收到了你们寄来的第一封信。等信的过程真是度日如年!正清说得没错,两个人合写一封信给三个人,的确可能觉得混乱;同样,读两个人写给三个人的信也很容易被搞糊涂!不过,正清还是不该在他写给老金的信中像作论文似地发表深奥的长篇大论,读来让人感觉头晕目眩。我不禁疑惑,坐船就够晕了,他是怎样在船上写出这些的。

我的问题就简单多了,毕竟我是一人给两个人写信(上述“一人”在多数时候、多数情况下是一人)就没有那么多麻烦,不过我还是常常会分别写清楚是给你们谁的信,尽可能将问题简化。当然,这样一来想要告知你们的新消息要么分散在你们俩的信中,要么则会出现重复。这给你们造成困扰,对我来说也不方便。有鉴于此,在多数情况下我可否将给两位的信合为一封?我可以采取这种方式:

慰梅,你写给我的那封信真是可爱。从字里行间和你有些难以辨认的笔迹中,我读出了其中蕴藏着的丰沛又复杂的情感,甚至或许远远超出了你的预料!别担心,我亲爱的慰梅,人遇到任何事情都不该惊慌。我认为你有很强的生存能力,要坚持下去,享受你拥有的富足——在我相识的人中,你所拥有的创造幸福的能力是最强大的,无论你选择生活在何处或是以何种方式生活,我都会祈祷上帝保佑你永远幸福。如果我对你颇有叨扰,还请原谅,不过我依然会尽我所能给你宽慰,过去我很少像这样关心一位朋友。 事实上,慰梅你比我年轻许多,对你我即便不是“母亲”对孩子般的保护,也有一种似长姐般的爱护之情,而当我感到无助时,我总会向你求助,因为你比我更坚强。 所以,我们的友谊和情愫难以言喻。此刻我不想去解释,而只想告诉你,我一直都对你的生活态度和面对世界的方式很感兴趣。 可以的话请多给我写信,每当收到你的来信我都激动万分。

接下来是写给正清的,前面同慰梅已说了许多。其实不该让你看到那部分。不过,你看也未尝不可,只是不要笑我或是认为我多愁善感——当然,我知道你不会的——你甚至还会为之感动——倘若如此,也请不要看。 你要知道,我“感情复杂的一面”是不好的;这是人可恶的本性,而单纯率真才是应该被提倡的高尚品格。我的表达能力有限,但请你和慰梅相信,我衷心地希望你们每个人幸福快乐、有所成就;请相信,自从你们两人来到我们身边,我似乎变得更加年轻、活泼和富有朝气了。 你们给我的生活注入了新鲜活力,让我对生活与未来有了新的展望。每当回想起今年冬天我做的每一件事,我都会感到收获颇丰,也时常惊讶和庆幸于自己身上发生的这些变化。

慰梅、正清,你们知道,我是在双重文化的教养下长大的,毋庸置疑,双重文化的交流和活动对我而言不可或缺。在你们走进(北总布胡同)三号之前,我总是觉得若有所失,好像少了些什么,有种精神上的贫乏与孤独,需要营养,而你们的“蓝色信笺”对我不仅是补充,更是丰富。 此外,我在北平的朋友都比我年长,多比我老成。他们往往会从思成和我这里寻求灵感和鲜活的力量。 天啊,我时常有种枯竭之感!今秋或初冬我们相约的那些野餐、骑马(以及我们的山西之行)使我的世界焕然一新。 试想,倘若没有这些活动,我怎样才能在国难当头之际抵御内心的紧张、慌乱和愁苦!!!

骑马颇有些战士的象征意义,这么看来,其实任何事物都能读出象征的意义。当然,吉姆· 潘菲尔德卖给了我那对白色的小马,一骑上马,我的世界立刻变得意想不到地美妙,那种感觉不似真实,如在梦中。 一直以来,朝阳门外在我眼中不过意味着日本人和他们的攻击目标,而如今我能看到乡间的小路、广袤的原野、冬日的景色、散落的银色枯枝、寂静的小庙,以及若隐若现的小桥,大步跨过时心中会荡起浪漫的豪迈……我可以永不停歇地这样想象下去,在我难过时,我总会回顾往昔——当然,这种行为很傻,我必须更加努力地工作,而不是终日沉湎于那些珍贵的记忆而伤春悲秋。 这样一来,想必我可以获得力量振作起来投入工作中。你们是否也这样认为?我本身并非懒惰的人,现在我打算把那几篇在你们协助下已经开头的文章写完。

请你们经常与我分享美国的新闻及费氏一家的趣事,由此我能获得灵感与鼓舞;也请告知我坎农一家的动态,是否有新成员加入,枝繁叶茂。

思成向来沉稳内敛,因此即便他不像我这样频繁给你们写信,也请放心,他就在这里,始终如一,从来都是那样温柔体贴、友善可爱——他还做着很多有意思的工作[其中我确实帮了不少忙,可是没人相信!!(这不是抱怨而是事实!)]你们可能会说“这的确是典型的菲丽丝言论”。 没关系,你们都了解我。 我说这种话时,你们一定会给我个包容的微笑,原谅我。 没错,我就是在哄你们呢。

嗯,这封信很长,也很坦诚。无论我说了什么,还请见谅,我会永远深深爱着你们。等你们的孩子长大,来中国时,我会告诉他们这些,那时我的脸肯定不会像此刻这样红。

你们永远的挚友,

 

菲丽丝

一九三六年一月四日 北总布胡同三号

 

又及,新消息:沈从文过来说他一下子“爱上了”你们俩。 从前他不知道外国人居然可以这样可爱,因此他还送给我一张桌子,同你们在老滕家见到的、喜欢上的那张一模一样!!在凡夫俗子眼中,风雅之人做事过于风雅;虽然这似乎几分“傻气”,但“凡夫俗子”更是可憎,后面这句有点哲学意味。还有一条消息 :我们去看了《仲夏夜之梦》,实在是难看。 我完成了一部八千字的短篇小说,我想大概没有那么难看。

菲丽丝·林

1936年1月4日,林徽因致费慰梅、费正清信

一九三四年夏,林徽因在山西太原晋祠晋水源头

一九三六年六月二日,林徽因测绘河南开封繁塔

06

一九三六年六月三日,林徽因致费慰梅、费正清信

亲爱的慰梅、正清:

许久没有给你们写信。你们最近寄来的两封,是在我们即将离开北平时收到的。我们把信装进行李带上了路,作为支撑我们在河南和山东生活的一项重要物件。读到你们的信,我们心里激动万分。

没有时间写信详说,只能简略告知我们去了哪里及工作情况。之后,我们将在山东一路考察二十三个县。

我们要尽可能地吃好睡好(以便有足够的精力继续工作)。我念念不忘慰梅提醒我的名句:“恼一恼,老一老!”事实上,这一路我都恪守这明智的倡议,以保持我青春的面容。可是慰梅,短短一页纸,不足以写下我们对你和正清的全部思念,旅途中,我们常想起同你们一道踩着烂泥去(山西)灵石的欢乐时光。

龙门石窟实在壮美非凡。慰梅啊,慰梅,每当我在迎风的地方打开或是收拾工具篮时,我都会想流泪。在开封,我们测量了一座塔及一座宋代的高台或高阶平台(像宋画中描绘的那样)。

明日,我们将启程前往山东,继续考察二十三县!暑气未至,不过扬沙的日子已然结束。有那么多发现和想法要告诉你和正清,以及在苏福尔斯和剑桥的亲人们。

请继续给我们写信,别灰心,有朝一日我们终将重逢,再一起去做些疯狂的事。

我们在龙门石窟待了三天,五个社员同事汇聚在此,大家一起工作得很愉快。

菲丽丝

一九三六年六月三日 开封

一九三四年秋,费正清、费慰梅在河南洛阳龙门石窟奉先寺大卢舍那像龛北侧金刚像下

1937年11月24日,林徽因致费慰梅信

一九三四年八月,林徽因与梁思成在山西考察

07

一九三七年五月七日,林徽因致费慰梅信

 

最亲爱的慰梅:

昨晚冲动之下我给你写了封信,我很高兴自己这样做了。只有在情感汹涌澎湃时,满血的真情战胜了通常对礼数的尊崇和谨慎。

在昨晚的信中我吐露心扉,把自己冷静时不敢说的话通通向你倾诉。慰梅,随你怎么想吧。你甚至有理由气恼,但是你要相信,我对你们的关心源于我对你们个人及你们两人作为整体的最深沉、最纯洁的感情。我无法控制这种感情,只能做真实的自己。

我想就这个话题再同你多说几句。慰梅,你知道,正清对待你的方式与思成对待我的方式颇为相似。同样,他们对待自己的工作都越来越投入,有时到了让我们不安的地步,超出了我们可以容忍的范畴,将我们逼入绝境。他们这个特点一方面源于性情,另一方面其实是因为他们是丈夫。如今我才意识到,就丈夫这一身份而言,一个深爱着妻子的丈夫与其他男人是何等不同。说到思成,有一次,当我发现他对我关注和所做的事情没有半点关心,看到他的冷漠与无视,我们如往常那般又爆发了争吵。之后,他曾对我说了句很是触动人心的话。他说,如果他是我的情人,为了我,他会豁出性命,将自己的工作和毕生的事业抛至九霄云外。他根本不在乎工作或事业本身。但正因为他是我的丈夫,他的工作成果便是他对所爱、所娶之人必不可少的奉献。在专业领域赢得的信赖,是他对家人之爱的一种具体表达。他不是不知道,如果他能更关注我对艺术、书信、花草和风景的热爱,某种程度上我会更高兴。但是人总要面临时间和专注力的问题,如果想把工作做好,必然就无法关注周围,也很难去维护和谐的人际关系(维护这些需要艺术和书信),即便是与他最爱的女人。

他的这番话很有道理,真实得让我深受触动。同时,我也意识到,作为妻子的爱比作为恋人的爱要更严肃,后者处于热恋状态,自然会觉得自己飘飘然走在开满玫瑰花蕾的天堂之路上。

我们都经历过这样的苦痛,像“火炉旁的爱丽丝”那样坐着,双手交叠,时常感到内心有些孤寂,隐约渴望有人在窗前唱起美妙动人的小夜曲,或是有个无忧无虑、让生活变得丰富多彩的人与我们做伴,点燃我们内心的激情。可是,这两种角色丈夫都无法承担,仅仅因为他是丈夫,而不是某个唱情歌的小伙;是长久而实际的伴侣,不是无忧无虑的玩伴。

之所以让我们感到越发痛苦,是由于作为妻子,我们为丈夫做了太多,非常有资格得到他们的理解、爱与关心。 我们无私奉献了自己的时间和精力,他们也理应为我们提供补偿,弥补我们的辛劳付出、默默服务和给予他们的温柔关怀。 但是我们不免常常经历这样枯坐的时刻,因为丈夫得去工作,即便不是为了钱,也为了实现他内在的价值。 而这需要时间,更无奈的是,还需要他们的注意力。我是多么痛恨此事,然而又是多么理解。

爱妻子的好丈夫常常会意识到自己忽视了妻子,他们会抱以宽容友善的态度,有时请其他男性带我们出去转转;而讽刺的是,在陪伴这件事上,好丈夫比起其他男人可差得很远。

严格来说,这不只是妻子的悲剧,也是丈夫的悲剧,总而言之是生活的悲剧。鱼和熊掌不可得兼。

而且,每个女人内心都是一个舞者,想去跳舞。我们需要的是灵感和旋律,不是男人追求的可以安稳工作的环境(也许不包括从事创意工作的艺术家和作家)。如果我们不结婚,可能会成为脾气乖戾、神经质的人;而我们结了婚,则会失去生命中所有的音乐,于是我们就会怀念,而丈夫不会给予我们这些,只会给予我们别的——这里不包含那种喜怒无常,喜欢监视和殴打我们的丈夫,我们不得不同他离婚并且控诉他的暴虐,从此我们也可能会背上红颜祸水的骂名。哦,慰梅,人生真是一桩怪事!

这算不算是一些“智慧箴言”?你笑了笑说,菲丽丝的确挺懂人生的,身上还有几分幽默。可悲的是,一个人了解人生,只是说明她经历过,吃过生活的苦头,由于找不到更合适的词,所以我们把这种甜中带苦、笑中有泪的滋味称之为“幽默感”。

另外,还有一点值得一提。你是否注意到男性,尤其是丈夫,更注重事实而不信任情感?——他们没有意识到,对我们而言,情感是更重要的,我们眼中的很多事实都由情绪主导。如果正清觉得你的工作模式不够理想,你也不要感到气馁。 全天下的丈夫都是这种逻辑!!

菲丽丝·林

一九三七年五月七日(而今天是五月二十四日!)

请务必常给我写信!

(另起一页)

告诉正清《独立评论》复刊了。他应该会拿到。这几日天气实在妙极了,鸟儿歌唱,月儿圆。昨天我看了一部非常好的电影,我们都很喜欢。影片的名字不太吸引人,叫“恋爱中的女人”,但这也许是我们看过的最好的电影之一。 我自己的杂志也出来了,我写的剧本也卖得不错,商务印书馆正在印刷我的作品。

我们都很思念你们,也总会谈到你们。哈佛大学燕京学社有一位俄国姓名的男士与张奚若搭同一班飞机从四川回来,我们还没有见到他。

清华的一位女士,就是那位交际花,正在给陈岱孙说媒,兴许这次能成。我已经放弃了这种伤脑筋的游戏。

岁月如梭,我如今已不喜欢梳妆打扮去参加聚会。我的两个孩子都很漂亮可人。向你们的家人和多莉·泰勒致意。 我的斯图尔特能做得这么好,很是高兴。永远永远与你们有说不完的话……

京报读书

编辑:王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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