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8-11 08:20
在三国鼎立的宏大叙事中,女性身影常被遮蔽。然而,孙权之长女孙鲁班(字大虎),以其跌宕起伏、深度干政的一生,成为这段历史中一个无法忽视的存在。她出身显赫,是宠妃步练师之女,如果是在西汉,孙鲁班可凭借汤沐邑号获得独立的政治身份,但在妇女难以参政的三国时代,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不过,孙鲁班还是通过其他方式,走向了权力的核心。
《三国志》书影
出身尊贵的“虎女”
孙鲁班,字大虎,系吴大帝孙权与宠妃步练师长女。孙鲁班能得孙权宠爱,首先离不开她的身世。《三国志》卷50《步夫人传》载:步练师初“以美丽得幸于权,宠冠后庭”,加之其“性不妒忌,多所推进,故久见爱待”。步练师背后也有依靠——她是朝中重臣步骘(曾任丞相)的族人。孙权一度打算立步夫人为后,但群臣更看好太子孙登的养母徐夫人,双方僵持不下,致后位空悬多年。尽管如此,不少人仍将步练师当作“皇后”看待,“然宫内皆称皇后,亲戚上疏称中宫”。
得益于生母在后宫中的地位,孙鲁班与妹妹孙鲁育(字小虎)都有不错的归宿。孙鲁班初嫁周瑜长子周循,循有其父之风,本是良配,可惜早卒。黄龙元年(229),孙权称帝,将孙鲁班、孙鲁育分别嫁给吴郡大族出身的全琮与朱据。因此,孙鲁班被称作“全公主”,孙鲁育被称作“朱公主”。虽然学者刘增贵早已指出,东汉以来,妇女以夫姓相称的情形十分流行,但公主冠以夫姓的例子,还尚未出现。
实际上,汉代公主的称号有时冠以夫爵,汉文帝之女馆陶公主刘嫖,因下嫁堂邑候陈午,而被称为“堂邑大长公主”;有时循外家之姓,景帝即位后,尊母亲为窦太后,作为文帝与窦后之女的馆陶公主又被称为“窦太主”。不过,在正式场合下,公主一旦受封,往往以汤沐邑号作为其正式称号。按,周代诸侯觐见天子时,提供住宿、沐浴、斋戒的封地称为“汤沐邑”。在汉代,汤沐邑一般指为皇室成员(天子、后妃、公主等)提供私人收入的封邑。刘嫖封地为馆陶,所以她的正式称号就是“馆陶公主”。学者黄旨彦肯定了汤沐邑对公主的重要性,“西汉公主并不仰赖其夫的政治地位,即使已然成婚,也仍然在朝廷眼中拥有独立的阶级位置”。换言之,公主的汤沐邑号是构建其独立政治身份的主要凭借。那么,孙鲁班日后在朝中“呼风唤雨”,是否也因为这一点呢?
情况恰恰相反。《艺文类聚》卷51所载胡综《请立诸王表》曰:“陛下践祚以来,十有二载,皇后无号,公主无邑……”胡综是东吴名臣,深受孙权信任。在这份奏表中,胡综直言不讳地指出,孙权称帝已十二年,仍不立皇后,不封王,也不给公主赐下汤沐邑。因此,孙鲁班会被冠以夫姓,按照行辈,她有时还被称作“大主”或“长公主”。这意味着,孙鲁班似乎不具备独立的政治身份,无法直接参政事。可在父亲的“宠爱”与“信任”下,她还是获得了足以搅动局势的“权柄”。
病榻之际的宠信
孙鲁班的前半生默默无闻,史无明载。这不仅是因为孙鲁班名义上无法干预朝政,也和太子孙登尚在、政局稳定有关,毕竟,一个没有政治影响力的女性,很难被史家注意到。赤乌四年(241),吴太子孙登病逝,孙权大受打击,而“贴心”的长公主却频繁出入宫掖,仰仗父亲对她的宠爱,介入到朝政乃至党争之中。
当时,孙权立三子孙和为太子,同时采纳胡综等人的进言,封四子孙霸为鲁王,并对他十分优待。《三国志》卷52《顾谭传》载:“是时鲁王霸有盛宠,与太子和齐衡。”鲁王孙霸受到的待遇,甚至可以和太子齐平,这无疑滋长了他的夺嫡野心。渐渐地,东吴朝堂上形成两大“阵营”,这就是著名的“二宫之争”。
孙鲁班的立场十分明显。《三国志》卷50《王夫人传》载:“步氏薨后,和立为太子,权将立夫人为后,而全公主素憎夫人,稍稍谮毁。及权寝疾。言有喜色,由是权深责怒,以忧死。”孙和被立为太子后,王夫人母凭子贵,将要被立为皇后。由于孙鲁班本人憎恶王夫人,便在孙权面前构陷于她,致使后者失宠。在对付太子时,孙鲁班亦故技重施,她派人监视孙和,发现后者在前往宗庙祭祀时,受太子妃叔叔张休邀请,前往他家中做客。张休家靠近宗庙,他邀请太子上门本是再正常不过,可孙鲁班却在孙权面前“言太子不在庙中,专就妃家计议”,引起孙权震怒,成功离间了父子二人的关系。
要之,孙鲁班干预朝局的方式,只是借着孙权对她的宠信,在父亲跟前吹吹“耳旁风”,以此达到目的。这样看来,孙鲁班的权势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但值得注意的是,孙鲁班两次谗言之际,孙权都是“寝疾”状态。根据当时的宫禁制度,后宫出入有严格限制,外朝公卿无诏,不可随意进入,可作为孙权女儿的孙鲁班,不会受到太大限制。《宋书》卷14《礼志一》载:“汉、魏之礼,公主居第,尚公主者来第成婚。”汉代以来,公主下嫁并非嫁入夫家,而是由驸马前往公主宅第成婚。以孙权对孙鲁班的宠爱,在她成婚之际按照惯例赐予其一座靠近宫城的宅第,当在情理之中。
作为皇室成员的得天独厚,加之空间距离上的优势,使孙鲁班能随时、快速出入宫掖。太子孙登曾被孙权寄予厚望,他去世后,这一部分感情难免会转移到孙鲁班身上;加之孙鲁班本身是女子,对皇权没有威胁,故而孙权在寝疾(卧病)难以行动之际,更容易信任自己的爱女。在此期间,孙鲁班不仅与侍中孙峻、中书令孙弘等孙权心腹交好,还能借机掌握最新消息,这有利于她日后维系自身地位不坠。
赤乌十三年(250),孙权废太子孙和,同时赐死鲁王孙霸,改立幼子孙亮为太子。而孙鲁班早早下注,转而支持孙亮,并时常将丈夫全琮的侄孙女全氏带入宫中,使她成功嫁给太子。少帝孙亮即位后,皇后父全尚为城门校尉,“封都亭侯,代滕胤为太常卫将军,进封永平侯,录尚书事”。全氏一族亦飞黄腾达,“时全氏侯有五人,并典兵马。其余为侍郎、骑都尉,宿卫左右,自吴兴,外戚贵盛莫及”(《三国志》卷50《全夫人传》)。
权倾一时杀太傅
吴大帝驾崩后,失去父亲庇佑的孙鲁班非但没有失势,反而因夫家强盛在朝中拥有了举足轻重的地位。时少帝孙亮年幼,朝政大权落入太傅诸葛恪手中。诸葛恪独断朝纲,先是执意北伐,后又欲迁都武昌,牵动了孙鲁班、孙峻等人的敏感神经。武昌是吴国仅次于首都建业的重镇,宋杰、汪梦颍等学者将其视作“陪都”。而位于建业的宫城却是孙鲁班(以及外戚全氏)、孙峻等人经营的重心,诸葛恪曾长期在武昌主事,他欲迁都至武昌,显然想摆脱孙鲁班、孙峻等人的掣肘,强化自身权威,但这无疑会得罪他们。于是,孙峻与少帝孙亮合谋发动政变,将诸葛恪诛杀。
尽管史书并未明确记载孙鲁班插手了此事,但不难推断出她在其中的作用。诸葛恪是在宫中遇刺,而宫中宿卫主要由外戚全氏与宗室负责,孙峻在宫中设伏,显然离不开孙鲁班的支持。另一边,全熙与孙壹等人又围攻诸葛恪之弟诸葛融,迫使其自杀,这说明了某个“阵营”的存在。少帝孙亮、孙峻、孙鲁班与全氏家族明显站在同一立场,彼此间的关系十分亲近。《三国志》卷50《朱夫人传》载:“全尚妻即峻姊,故惟全主祐焉。”同卷《何姬传》又载:“峻素媚事全主。”东吴皇室婚姻素有“不计行辈”的特点,少帝孙亮、孙峻、孙鲁班与全氏联姻,构建了一个利益共同体,继而把持了朝政。
孙鲁班与孙峻的私人关系尤为亲密,原本在诸位辅政大臣之中并不突出的孙峻能在日后异军突起,孙鲁班发挥的作用不容小觑。为了加深彼此间的关系,二人甚至私通。学者单敏捷指出,“全公主拥有较强的政治影响力,却因其女性身份,往往不便直接出面,故需借助孙峻来影响政局”。孙峻执政后,孙鲁班因恼恨自己的妹妹孙鲁育当初在“二宫之争”中没有帮助自己,便对她进行诬陷,孙峻不分青红皂白,将孙鲁育诛杀。由此不难看出,孙鲁班始终囿于自己的“公主”身份。三国时代,客观上的环境不利于妇女参政,孙鲁班影响朝政,亦是通过她与孙权、孙峻、全氏家族的私人关系来实现的。当孙权病重,孙鲁班需要扶植一个新的执政势力,来维系她的地位,于是,她的夫家全氏成为外戚,与她交好的孙峻在诛杀诸葛恪后,成为当朝权臣。然而,当这种私人关系无法存续,孙鲁班又是否能继续维持其权势呢?
五凤三年(256),孙峻病逝,使堂弟孙綝代之。当权力在私人手中流传,势必会引起朝堂反对,作为皇帝的孙亮也不希望这种情形出现。这一次,孙鲁班选择支持孙亮。然而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孙綝执政后,先下手为强,缉拿全尚,废少帝孙亮,改立孙权第六子琅琊王孙休为帝……用来放大权力的“假面”被摘下,一度权倾朝野的孙鲁班失去了再度染指朝政的机会,孙亮被废后,她也被流放到豫章,自此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