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代生态文学的版图中,张行健的长篇小说《大苍狼》犹如一块浸透黄土与狼血的文化化石,它以惊心动魄的叙事张力,生动地演绎了一场人与自然关系的哲学拷问,完成了一次对现代文明与荒野关系的史诗性书写。这不是一部简单的猎狼传奇,而是一曲在工业文明碾压下渐行渐远的自然挽歌,更是一面照见人性深渊的青铜古镜。当古塬村的猎枪声惊醒了沉睡的狼群,当母狼为救狼崽在南北沟畔力竭呕血,当人质与狼崽在晨曦中完成旷古未有的交换仪式,张行健以他特有的黄土叙事,将这场生存博弈提升到了存在主义的高度,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一个关于生存对抗的故事,更是一则关于文明代价的现代寓言。
小说开篇便以极具冲击力的生态失衡场景拉开序幕:采铜矿的钢铁巨兽碾碎了古塬山麓的宁静,迫使狼群背井离乡。这不仅是地理空间的位移,更是文明与荒野对峙的隐喻。张行健的笔触冷峻而精准,他描写母狼发现被悬吊的狼崽时,“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晨光中突然迸射出刀锋般的寒光”,这种动物视角的切入,瞬间消解了人类中心主义的傲慢。而古婆子“与狼共舞,为狼接生”的神秘场景,则展现了黄土高原特有的民间智慧——在生存的绝境中,人或许需要向比自己更古老的生灵学习生存之道。
青皮坑猎公狼的章节堪称现代版的《老人与海》。这个被仇恨吞噬的牧羊人,在野驴脖儿蹲守三夜,用活羊做诱饵,以门板为陷阱,最终捕获的却是自己执念的化身。张行健对猎杀过程的工笔描写充满张力:当公狼沉重的身躯坠入坑底,那双狼眼里的惊惧渐渐转化为某种认命般的平静,仿佛在说,这就是你们的游戏规则。而青皮将狼皮制成标本悬挂在羊圈上方的荒诞行为,更是对文明悖论的绝妙讽刺——我们消灭异己,却需要异己的皮囊来获得虚假的安全感。
最震撼人心的莫过于人狼交换仪式。杆子为谋利贩卖狼崽,却不知自己的儿子正被失去幼崽的母狼劫持。当全村人举着火把漫山搜寻时,母狼也在疯狂寻找它的孩子。张行健用平行蒙太奇的手法,将人类的焦虑与狼的绝望交织呈现:母狼的嚎叫在夜色中撕开一道口子,那声音不像嚎叫,倒像某种古老的咒语,让整个古塬村都笼罩在神秘的颤栗中。最终,闵生灵以他年轻时救狼的经历为桥梁,促成了这场史无前例的生命交换。当人质与狼崽在晨光中完成身份的转换,整个叙事达到了哲学的高度——原来我们与狼的战争,不过是同一种孤独的不同表达方式。
人狼交换仪式(第二十二章)既是全书的叙事奇观,也是张行健生态哲学的核心表达。这一情节的震撼力建立在三重铺垫之上:闵生灵救狼往事(第十八章)提供的伦理基础,全村寻人行动(第二十一章)凝聚的集体意识,以及母狼“南北疾跑”的死亡(第十三章)积蓄的情感能量。交换仪式的完成,标志着古塬村从“生存对抗”向“共生反思”的认知跃迁。张行健在此展现了绝妙的文化洞察力。他将黄土高原的民间信仰(如“狼成精传说”第十六章)与现代生态主义并置,让“古老墓穴”(第十九章)的狼窝成为文明与荒野的交汇点。
这种叙事处理既保留了乡土文学的神秘气质,又赋予其鲜明的当代批判意识。当狼群隐入东山深处,留下的不仅是生态平衡,更是对“家园”概念的重新定义——真正的安全不在于消灭异己,而在于理解与包容。这时,古塬村获得的不仅是表面的安宁,更是一种认知的觉醒。
张行健通过黄土高原特有的生态符号——“悬吊狼崽的大树”、“塞满麦秸的狼皮标本”、“古老墓穴中的狼窝”——构建了一套完整的象征体系。这些意象既是暴力的见证,也是和解的契机,更是文明自我救赎的密码。特别是母狼力竭呕血的场景,那抹染红晨曦的鲜血,既是对人类暴行的控诉,也是对生命尊严的终极礼赞。
从叙事技巧来看,张行健展现了大师级的掌控力。他将民间传说(如“狼成精”的谣传)、地域文化(黄土高原的生存智慧)与现代生态意识完美融合。在描写狼群时,他既保留了动物的野性本能,又赋予其近乎人性的情感深度;在刻画人物时,他又让每个猎手都成为复杂矛盾的个体——杆子的贪婪与父爱,青皮的仇恨与救赎,古婆子的神秘与悲悯。这种多声部的叙事,使得《大苍狼》超越了简单的生态寓言,成为一部关于生命尊严的壮阔史诗。
《大苍狼》的叙事动力源自一个极具当代性的生态命题——采铜矿的兴建打破了古塬山麓的原始平衡。这一设定绝非简单的背景铺陈,而是直指人类中心主义的根本矛盾。张行健通过“南北疾跑呕血”的母狼(第十三章)与“活羊诱饵”的陷阱(第十六章),构建了暴力循环的叙事闭环:人类的扩张引发狼群的反扑,猎杀又催生更疯狂的报复。
值得注意的是,当青皮将狼皮制成标本守护羊群(第十八章),这种黑色幽默般的“安全依赖”恰恰揭示了文明对暴力的畸形崇拜。这个荒诞场景成为文明异化的绝佳隐喻——人类对自然的征服最终异化为自我囚禁。这种深刻的悖论意识,使《大苍狼》超越了类型文学的局限,获得了思想史层面的价值。
小说在第二十章达到叙事高潮——母狼劫持人质的行为解构了传统猎杀叙事的合理性。杆子父子身份的戏剧性反转,让“猎人变猎物”的宿命论在“气味追踪”的生物学真相前轰然倒塌。这种叙事策略暗合了生态批评理论中的“去人类中心化”视角,迫使读者重新审视暴力的正当性边界。
《大苍狼》的高明之处在于,它用惊心动魄的叙事完成了生态哲学的启蒙。当母狼的鲜血染红晨曦,当人质与狼崽完成交换,张行健实际上完成了一次文学人类学的伟大实验——在黄土高原的褶皱里,他找到了重新阐释人与自然关系的密码。总体来讲,《大苍狼》这部作品不仅是对山西乡土文学的突破性贡献,更是当代中国生态叙事的重要收获。当古塬村的最后一声枪响消散在黄土高原的厉风中,读者听见的不仅是狼群的远遁,更是文明自我救赎的深沉回响。
《大苍狼》最终留给我们的,不是非黑即白的道德判断,而是一连串沉重的叩问:当工业文明的车轮碾过荒野,我们真的准备好了吗?当生存成为压倒一切的理由,人性的底线又在哪里?张行健没有给出标准答案,但他用黄土高原的苍狼故事告诉我们:或许真正的文明,不在于征服荒野,而在于学会与荒野对话,与荒野共存。那些在沟壑间徘徊的狼群,那些在晨曦中远去的足迹,都将成为丈量文明高度的标尺。
《大苍狼》这部小说注定要在当代生态文学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它不仅延续了山西作家群对乡土中国的深刻观照,更以狼为棱镜,折射出工业文明侵袭下生态伦理的崩塌与重建。当合上书本,我的耳边仿佛仍旧回荡着母狼临死前最后的嚎叫,那声音穿透黄土高原的千年风沙,直抵每个现代人的灵魂深处。在这个意义上,《大苍狼》不仅是一部小说,更是一面照见文明困境的明镜,一部关于生命、尊严与救赎的现代启示录。